艾达躺在床上，听到了楼下的敲门声。

然后是她母亲开门的声音。

那个敲门的人给她们带来了三天前考核的结果。

艾达侧耳听着那个人说话，她听到那个人说，恭喜。

艾达的心情开始雀跃起来，但她仍然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嘴角完全，眼睛弯起，没有掩饰自己的高兴。

艾达听到那个人之后又说，艾达在考核中表现优秀，已经得到了大学的录取。

接着是她母亲的道谢声，然后那人应该是将纸质的文件交给了她母亲。关门声传来之后，艾达听到了她母亲走上楼梯的声音，那脚步声欢欣中带着急促，应该是把这个好消息也带给她。

果然，她的母亲卡恩德很快出现在她房间的门口。

“艾达，你的腿怎么样了？”卡恩德先问了艾达的情况。

艾达的腿受伤了，就在参加考核那天。在谭妮思回去之后，艾达放松下来，感到体内的力气已经被消耗干净，连坐在餐桌上的椅子上都拒绝很累。

艾达和卡恩德打了招呼，说她想会房间休息一下。

在走上楼梯的时候，艾达忽然之间感到一阵眩晕，这阵有众多因素引起的眩晕让艾达没有站稳。眩晕在她抬脚跨上楼梯的时候突然袭来，艾达的膝盖磕在楼梯上，在眩晕之中居然没有感到疼痛。

等到眩晕消退，艾达能够重新感知世界、重新感知自己，她才觉得膝盖疼得厉害，几乎难以站起来。

她手扶着楼梯，尝试支撑起自己，可是膝盖是在太疼。她的额头冒出汗水。

“母亲。”艾达朝着楼下喊了一声。

卡恩德正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做她的刺绣。听到声音，她站起来，走到课堂，仰头望向艾达，看到艾达坐在楼梯台阶上，望着她，皱着眉头。

卡恩德大致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走上楼梯。

艾达说：“母亲，我刚才膝盖磕在楼梯上了……现在，好像有点站不起来。”

“哪只膝盖啊？”卡恩德一边撩起艾达的裙角。

艾达指了指右边的膝盖：“这边。”

卡恩德看着艾达的右膝盖，上面破了皮还在流血，她谈了一口气，问：“扶着我能站起来吗？”

艾达刚刚扶着楼梯栏杆做过尝试，她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好一点：“妈，我试试。”

艾达向卡恩德伸出手，卡恩德握住艾达的左手，然后将手臂穿过艾达腋下，让艾达的左手能扶着自己肩膀。

艾达右手扶住楼梯栏杆，将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终于是站了起来。

她试着走上楼梯。当她的右脚踏上楼梯，稍微用力。立刻，她就感到剧烈的疼痛。于是她只能将重量压到卡恩德身上。

卡恩德问：“可以吗？”

艾达头上是冷汗，膝盖处传来脉搏一样的痛楚。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唇也已经有些发白，向卡恩德点了点头：“没事的，可以。”

稍微值得庆幸的是，前面的楼梯不是很长了。

当卡恩德将艾达扶到床上的时候，她也已经满头大汗。

卡恩德脸上显现出忧愁的神色。其实她常常显现出忧愁的神色，只是在外人面前，她习惯于带起微笑的面具，但她这种忧愁的神色隐藏起来。

她问艾达：“艾达，需不需要请一个医生来帮你看看。”

“不用了，母亲，”艾达摇头，“我先休息几天吧，休息几天或许就会痊愈了，就先不要花钱请医生了。”

是的，请医生需要花钱。而她的母亲并不富裕，至少不那么富裕。她的丈夫，在监狱里，她需要定期给他送钱过去。况且她还需要积攒下一些钱，为以后，她和她丈夫终会到来的老年生活做准备。

艾达，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也是她老年生活的准备。

卡恩德沉默了片刻，随后她向艾达点点头：“那你小心，如果你觉得情况越来越严重，那我就帮你去请医生。”

“好的，母亲。”艾达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感觉比刚才好一些了。”

卡恩德脸上的忧愁没有散去。她说：“好吧，艾达，那你休息吧。”

艾达知道，她的母亲，又要下楼，回到餐桌旁，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拿起布片和针线，继续去做她的刺绣。然后用刺绣去换取一些金钱。

她好像一生的使命就是刺绣。她从看不到源头的过去开始，就在做刺绣，而在看不到尽头的未来，但会永永远远地一直刺绣。

在磕到膝盖的第一天夜里，艾达疼到整夜都没有睡着。

睡眠是死亡的兄弟。修辞是文学的羽翼。回忆是黑夜的药剂。

在充满疼痛的黑夜中，似乎只有回忆才能让时间流逝。

艾达想起了遥远的无翼之居。她爸爸的死。她妈妈的怀抱，那个羸弱、崎岖、单薄的怀抱，她在她的怀抱里哭泣，然后得到了她的安慰。

她想起罗伊斯蓝色的眼睛和浅金色的睫毛，想起他在昏暗中散发出的轻微的腐烂气味，想起他脖颈上由木锥留下的一点红色伤口。

她的腿仍然在疼痛，从身体深处发出的疼痛。

实在太痛了。艾达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但她忍不住了。她开始担心起来，她的腿会不会从此变瘸，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成为图托姆帝国的官员了？

艾达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停不下来。她用袖子把脸上和眼眶里的眼泪全部擦掉，但很快，眼泪又会把眼眶填满。她的心里很难受，好像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让她难受。

明天让母亲请医生来看一看吧。至于钱的事情……她的母亲卡恩德的生命就是刺绣，如果花去了钱，就是夺走了卡恩德的一段生命，或长或短。至于钱的事情，她会成为帝国官员的，那时候她一定会给母亲一些钱的。

她在大学的时候，或许也是可以赚到一些钱的。如果有同样想要进入大学的考生，她可以提供一些关于考核的经验和信息，赚到一点钱。可是她该怎么找到同样想进入大学的考生呢？而且这样的人数并不多……

还有，如果她大学的课程不是那么紧张的话，她可以向母亲学习一些刺绣的技巧。

回忆是黑夜的药剂，却也让黑夜中的忧愁更浓密。

艾达在天色将要变亮之前睡着了。

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

在艾达睡着的期间，她的母亲卡恩德曾经进入过她的房间来看过她一次。艾达没有察觉。

卡恩德每天都在天刚刚亮起的时候起床，在吃完早餐后就开始做她的刺绣，除非那一天她将要去市场上卖出她的刺绣，否则，她会将几乎一整天都花在刺绣上。

卡恩德拿着针线做了四个小时。那是早上的10点多。她们家里没有钟表，但卡恩德还是直觉过了太长时间，从屋外的太阳就可以知道。艾达以往在七点就会起床。

卡恩德有些担心。她担心艾达的身体，害怕艾达出了什么事，也害怕艾达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她的家庭该怎么办。

她轻声地走上楼梯，进入艾达的房间，站在艾达床边。终于听到了艾达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她的担心被消除了很大一个部分。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探到艾达额头，想去了解艾达有没有发烧。结果又消除了她的一部分担心：艾达的体温似乎是正常的。

艾达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醒来。

书中说，睡眠是死亡的兄弟。可是经验说，睡眠是死亡的宿敌。

人类的不舒服——疼痛、心碎，在睡眠中都能得到治疗。

她在阳光的恩泽中醒来，艾达感到膝盖的疼痛已经不像昨天那样严重了。

她试着将右脚踩到地面上……

地面上的双脚，然后是被长裤遮住的脚踝。艾达继续将视线上移，看到了他母亲卡恩德的笑脸。笑容将犹豫驱逐，看不到往日犹豫的踪影。

她的母亲卡恩德用欢欣的语气告诉艾达：“艾达，他们说你被大学录取了！”

艾达原本靠在床上，这时候将身体直起来，也被卡恩德的笑容所感染，她笑起来：“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母亲。”

“是啊！是啊……”卡恩德说着，进入了房间，在艾达床边坐下，“艾达，你真了不起，仅仅一次就能通过考核。谭妮思也经过了两次呢。”

“艾达，你真了不起。”卡恩德又说了一遍。

一次就通过考核为她节省了一些钱。而且在得到了通知之后，在确定艾达进入大学之后，在未来，艾达就很有可能会成为帝国官员，这样的话……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受到的对待，她家的经济，她和她丈夫的老年生活……

艾达笑着回答：“母亲，这也是由于您为我提供了接受教育的机会。是您用刺绣换来的金钱让我能够受到进阶的教育，因此才有机会进入大学。”

卡恩德红了眼眶，握住艾达的双手，她问：“艾达，你感到你的膝盖怎么样？”

“我感到比昨天更好一些了，母亲。”

“我的好孩子……”卡恩德垂下眼眸，喃喃地说。无言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抬起眼睑：“艾达，这是大学送来的信件。在三天之后，有预参观大学的活动……信件中还有一封邀请函，用这封邀请函就可以进入大学，参加这个活动。”

卡恩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据说，来通知的那名教师告诉我的：预参观活动不是必须参加的……如果你的膝盖还没有恢复，那我想就不要参加了。”

卡恩德补充：“预参观活动是为了让你们熟悉学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