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向点燃灯火的角落走去。

现在孤儿院的食堂里已经只剩他们两个人，无论是谭妮思一行，或者是收取餐具的看护员都离开了食堂，只留下一片阒寂。

罗伊斯正在那个角落里抬着头，似乎在看着艾达，似乎只是在没有焦点地看着前面那团无色无味的气体。

他的脸一半被烛火铺上一层金色光芒，另一半则被更暗的光线所模糊。蜡烛的火苗跳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有一瞬间的跳跃，但事实上他只是在烛火中安静地神色无波。他一贯的笑容也从他脸上卸下，就像贵妇人们在晚间无需社交的场合卸下了她们面上的妆容。

艾达看着罗伊斯不带笑容的面庞有些陌生，她觉得罗伊斯大人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有点……有点迷茫。就像小时候，应该藏起来的她第一次被无翼之居的人看到自己的身影的那样，不知道在之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艾达在罗伊斯面前行了一个礼。

罗伊斯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睛却没有看向艾达：“艾达，坐下吧。不用行礼了。”他的声音比他赐福时、比他和白天的时候要低沉一些。

艾达感谢了罗伊斯，自然地想在罗伊斯对面坐下，旋即想到罗伊斯将要教她认识时间，她将要和罗伊斯一起看着表盘上的数字和指针，或许坐在他旁边会更方便。艾达感到自己的背部似乎微微出了一点汗，她想起经过了一天，而且还去城外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现在的衣服一定已经沾染了灰尘和脏污。

她很想闻一闻自己肩颈处衣服和皮肤的气味，以确保自己没有散发出令人不愉快的酸腐气味，但她不想让罗伊斯大人注意到这件事。她微微偏过头，轻轻嗅了嗅，只闻到了浅淡的肥皂洗涤剂的气味，她放心了，然后在罗伊斯身边坐下。

罗伊斯笑笑，似乎是没有看到艾达的举动。

艾达来到罗伊斯身边的下一刻，一股浓重而高雅的香味就包裹了艾达，香气毫不吝啬、也毫不犹豫地进入艾达的鼻腔，可是艾达却无法分辨出它是属于什么物质的香气，只能确定着香味来源于她身旁的罗伊斯大人。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或者对于给与自己善意的人，艾达从不吝惜称赞：“罗伊斯大人，您真香。”

这是艾达虔诚而纯净的恭维，却让罗伊斯一愣，随即他笑起来，和他往常的样子有所不同，不是为了展示友善，而是好像听到了真正好笑的东西，他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艾达感到迷惑，而更让她不解的是在罗伊斯停下不笑之后，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蓝色的冰晶。

他虽然笑着，但眼睛中蕴藏了冰冷，他说：“很香吗，艾达？那你知不知道，香薰的气味是为了覆盖什么呢？你有没有嗅到，在香薰的气味之下，因为无法掩盖而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的腐烂气味呢？”

艾达不太明白罗伊斯的意思，但她听到罗伊斯的话，还是照着罗伊斯的意思用力吸了吸鼻子，想了一下，摇头回到：“不，罗伊斯大人，并没有腐烂的气味啊。”

没有得到罗伊斯的回答，艾达去看罗伊斯的脸色，看到的依然是他没有笑意的笑容。艾达悄悄地，稍微凑近了一点罗伊斯再去闻，企图闻到罗伊斯所说的那种“腐烂气味”，可是只有更加浓郁的香味，香薰的气味几乎将艾达的嗅觉麻痹了。

她已经尽量不做出大的动作，她的靠近和嗅闻都是小心翼翼的，希望不让罗伊斯大人发觉，可就在她悄悄退开的时候，听到罗伊斯大人突然发问：“怎么样？闻到了吗？”

艾达看着罗伊斯的眼睛，她诚实地摇头：“我没有闻到任何腐烂的气味，罗伊斯大人。”她不知道这个答案能不能让罗伊斯大人满意，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或许是香薰的气味实在是太香了。”

罗伊斯不置可否地哂笑一声：“艾达，你的鼻子还不够灵敏。”他顿了片刻，随后轻声说道，“这样的鼻子是闻不到任何东西的，也无法告诉你任何东西。”也不知道是在对艾达说，还是在对他面前的那一团看不见的空气说。

艾达感到自己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还好罗伊斯大人也没有需要做出应对：“不过没关系，艾达，有时候闻不到任何东西是好事。”

他看向艾达的眼睛，继续说道：“闻到了太多东西，只会让自己恶心。”

艾达依然没弄明白罗伊斯大人的意思，而罗伊斯也没有和艾达解释，甚至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很快，他重新恢复了原来亲切的笑容，带着哄孩子的语气说道：“艾达，说好的，认识时间，我们开始吧？”

这一刻，艾达突然觉得她被一阵强风吹倒，翻滚出去，而刚才还站在她面前的罗伊斯大人这时候已经远离了她。

但对于天使、王子的话，她不应该、也不能拒绝：“好的，罗伊斯大人。”

在这块黄金怀表的表盘上，艾达从太阳的升降之外看到了时间，她认识了表盘上长针和短针的用途，知道了它们周而复始地向不会有目的地的前方不停旋转。

罗伊斯教会艾达所用的时间并不长，他在合上怀表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看到即将要到八点，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变黑，只有食堂内的那支蜡烛提供着微弱而不稳定的光亮。

罗伊斯将怀表放回了他的托加袍内：“艾达，你做得很好，你已经学会了在钟表上读出时间。”

“感谢罗伊斯大人的教导。”

在开始之前，虽然罗伊斯和艾达说过不用行礼了，但这一次是感谢，不一样的，所以仍然艾达从凳子上站起来，到桌子旁边行了一个礼。

罗伊斯向她笑了笑，并没有催促艾达回去，于是艾达鼓起勇气想试着问罗伊斯几个问题。她从听到院长的话到现在，其实心中的一块地方一直都在隐隐地为罗伊斯担心，即使是罗伊斯在讲解钟表教她的时候，她集中精力去学时间的读法，但心中仍然并不感到完全的安宁。

艾达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罗伊斯：“罗伊斯大人，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艾达，你已经在问了，不是吗？”罗伊斯的眼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带着笑意，语气也是轻柔而随意，他微微转过身体，面向在桌边的艾达，伸出一只手支住他的下颌，“如果想继续问的话，艾达，坐下问吧。”

“好的，罗伊斯大人。”艾达依言坐下，重新坐回到罗伊斯旁边，“罗伊斯大人，您之前说感谢我们，帮助了您恢复。您现在感到怎么样了呢？”

“我现在已经恢复很多了，谢谢你的关心，艾达。”

“哦，您恢复了就好。”因为罗伊斯略微侧着身体看向艾达，挡住了烛火的光线，因此艾达如今沉浸在一片更为昏暗的地方，“罗伊斯大人，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会冒犯您，或者神明，如果冒犯了，您尽管斥责我。”

罗伊斯道：“如果有想问的问题，就提出来吧，艾达，我不会责备你，而神明也是慈悲与宽容的。”

“是的，罗伊斯大人。我想问，我们去城外吃掉树叶就是帮助了您恢复吗？”

“是的，聪明的艾达，这确实是帮助我恢复的一部分，因此我需要感谢你们。”罗伊斯从艾达的问题中知道了院长并没有告知孩子们出城的原因，于是他用说给哈迪和院长的那个说法给艾达解释了一遍。而他说“这只是帮助他回复的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这是有原因的。

他能从艾达的眼睛和她所做的一切行为中看见艾达对他的崇拜，他相信艾达他们会将树叶吃下的，但毕竟他没有亲眼看见，如果艾达是一名演技高超的表演者，他们最终没有在城外吃下树叶，那么他的恢复或许会让他们产生疑惑。所以，“吃下树叶”只是帮助他恢复的一部分而已。

听完罗伊斯的说明，艾达将自己的语言组织得得体而谦卑，她回答：“罗伊斯大人，我们并没有做什么，而且如果能为您做什么，我们也会感到非常荣幸。”

罗伊斯感谢了艾达、以及所有人的奉献，问：“那么艾达，还有什么问题吗？”

“罗伊斯大人，那么还有我们可以为您做的事情吗？如果有的话，请您告诉我们，我一定会尽全力去做的。”

“现在没有了，艾达，如果有的话我回来请求你的帮助的。”

“哦，好的，罗伊斯大人。”艾达说完在原地愣神了一会。

这时候的艾达没有意识到，她有点不想和罗伊斯分开，也没有意识到，她是有点不想面对分开后的失落与孤独。

“罗伊斯大人，那么你会离开这里，离开博德小镇吗？”在无言地坐了长针走过一步之后，艾达向罗伊斯问道。

“是的，艾达，我在不久的将来将会离开博德小镇。”

“是要回家吗？”

“回家吗？”罗伊斯勾起嘴角，一笑，转而和艾达说道，“是的，我要回到王室宫殿。”

“那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我不能保证，艾达，或许是在验证了预言之后。”

预言，那个说恶魔即将来袭的预言。也就是说罗伊斯大人会在恶魔袭击之后回去吗？

艾达知道得到了答案没有意义，问这些问题也完全没有意义，甚至问出这些问题是无礼和冒犯的，但或许是罗伊斯大人实在太亲和、又太温柔，她在被勇气围绕的时刻就这么不禁问出了这些没有意义、但她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艾达内心莫名地感到低落，这种低落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否则她会斥责自己的贪心和不识好歹。

艾达依然在罗伊斯面前保持礼貌和体面：“好的，罗伊斯大人，祝您一切顺利，”还有一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因为她感觉或许就是因为她之前不知天高地厚地竟然给予罗伊斯大人祝福，所以她才能得到罗伊斯大人的教导，这份教导让她认识了时间，所以她说：“也祝您幸福和快乐。”

就在艾达离开，罗伊斯也站起身的那个时候，艾达从罗伊斯身上神秘高贵的香味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灵感，其中有一缕柑橘的气味。于是艾达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单一一种物质的香气，而是经过精心混合调配而成的复杂香薰，也只有王族和僧侣，这些接近神明的人类，才有资格得到这样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