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狭长的安全通道内空无一人，散发着幽幽绿光的LED上标着清晰明了的“安全出口EXIT ”。成片的巨大玻璃窗下，华灯初上的八街九陌车水马龙，五彩斑斓的灯光如鬼火般打在墙上、映在栏上、铺在阶上，临时搭成一座险窄光滑的奈何桥，仿佛是通往阴曹地府的苍阶冥途。

哒、哒、哒——

清脆的脚步声挑衅般炸亮了惨白的声控灯，如同风中银铃，一下一下地撞出摄人心魄的鸣响。鞋底踩上瓷砖地板的声音从顶楼开始一级级往下，不紧不慢，也不曾停歇，仿佛永远不会静止，永远不会走到尽头。忽然，那如同节拍器般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楼梯间兀自发光的声控灯便没了依靠，仿佛油尽灯枯的垂死病患，踽踽独行地呼吸几秒才终于迎来生命的终结——

心脏最后一跃，停了；

灯光最后一明，灭了。

“嘎吱”一声，安全通道的大门被人向内退开，来者是个穿着工作服的服务生。从窗缝中涌进来的东南风带起他的衣摆和发梢，似是幽灵的顽皮嬉闹，又仿佛是煞魂的暗示警告。这阵风只会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而不是清新爽朗。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只不过这次的声响不如刚才的节奏鲜明，也不如刚才的清脆响亮，反倒是小心谨慎、有所顾虑，低微到连声控灯都没能亮起。

“嗙”的轻响如子弹入水般射入黑暗，服务生猛地抬头看向发声源，蓄势待发的劲力在身体各处如即将弹回的弓弦般紧绷到了极致。

可他到底是慢了一步，亦或者说是对方诡了一尺。一道黑影铺天盖地地罩在他脸上，力道之大几近向后扳断他的脖颈。还不等他反应，背脊上便接下对方堪称致命的一击，犹如重锤砸断脊梁，使得他五脏俱震、两眼发黑，未能发出一声闷哼便径直倒向台阶下方，从第四级台阶一路滚到最底。

声控灯顿时亮起，滚烫的血液模糊了视线，服务生趴在地上挪动几秒，这才看清方才罩在自己脸上的黑影是一顶闪着微光的镭射棒球帽。

“呵。”

身后那人叹息般地冷笑一声，稳稳落在台阶上站定。

“你们让我来，我不是来了么？”这句话说得轻缓，但足以让人听得清晰。

灯灭了，白色车灯在昏暗的通道内滑过，如同一把宝剑出鞘时迸发出的刺目剑芒。服务生不可控地颤抖着转过头来，借着那一闪而过的灯光得以看清袭击者、不，是伏击者的面貌。那正是他两分钟前在顶楼SVIP包间里见过的人——李零。

李零“嗙”地扣响了金属扶手，那声响与她方才拽着栏杆一跃而下时所发出的如出一辙，不过是一轻一重的区别。她又一次踩亮了声控灯，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一级级信步而行，直至服务生身前。“呲、呲”两下喷雾之声随着她的指尖在狭长通道中散开，地上这个披着服务生的皮的“服务生”就此陷入了沉睡。

她瞥了眼落在一旁的棒球帽，并没有蹲身去捡，而是离开了这块像极了谋杀现场的是非之地，心知地上这人的同伙很快就会赶来处理，完全不需劳她动手。她转身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下着楼，还没走到大楼的一半就开始慊楼梯太长，于是选择一脚足尖点地一脚后跟着地地往下滑，犹如收割灵魂的死神一般扬长而去，乘着阴风神出鬼没地滑回了神秘莫测的地下冥府。

鞋底摩擦台阶边沿的声音一响一无，数层楼梯间的声控灯由高到低依次亮起，仿佛是遭人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接二连三地一块块往前扑去，连成一条诡异的白色纽带指引无数了不可见的游魂跟随死神往永不复返的冥界飘去。

“8F”字样的暗红喷漆如干涸的血痕被人留在白纸般的墙壁上，楼梯上的摩擦声像是发条逐渐松开的八音盒，在能量耗尽后终于缓缓停止发声。之前依次亮起的灯泡也逐渐熄灭，一盏一盏地依次暗下去，似是一朵巨大的墨色云雾从天而降，将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安全通道覆盖，缠绕，再渗透。

窗外街道热闹非凡，窗内通道寂静无声。前后两者不过一窗之隔，却如同两个同平行时空一般互不干涉、互不相交，相互之间并无半分瓜葛。一明一暗的两个世界被似如天堑的玻璃隔开，没人会去注意这幢其貌不扬的市区大楼的安全通道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混杂着一丝石灰味和尘灰味的空气干燥而阴冷，整个安全通道内本该只有这种气味，可八楼的通道却有些细微的不同。一缕稀薄的香烟味似如猎者放出的诱饵，在悄然飘浮的尘埃中联结成一张微不可察的暗网，耐心静候猎物的到来。

街上流光渗入通道，一道蛰伏已久的黑影如巨兽般缓缓挺身，在楼梯拐角处吐出一串浊长的烟雾，随后“啪”地弹掉了仅剩一点的烟头，抬脚往楼梯上走。

“来得挺快，”黑影说，“那小子死了吗？”

不待听到回答，黑影又略带嘲讽地说：“呵，肯定没死吧。”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一瞬前，李零便飞一般地转身朝楼上跑去。迅捷干脆的第一道踏地声信号弹似的猝然炸起，方才说话的黑影也在头顶的声控灯亮起之前便“腾”地纵身追上。通道间的沉静气氛轰然破碎，一颗水|雷将这潭死水炸得翻滚沸腾，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冲破墨色云雾，如疾风破空而出！

“小朋友，你跑什么？”

男子一把伸手去抓李零小腿，岂料对方早有准备，足尖蹬地臂间发力手腕一扭，整个人登时向后翻起。只听“呲”的一声微响，李零指尖一动，在身子腾空的瞬间往男子脸上喷了一记麻醉剂。

“你刚才在大街上可不是这么叫我的，大叔。”

李零连翻带滑地直奔地下车库而去，逃也似的迅速远离这个只比她大了十岁的“大叔”。落地声和栏杆摩擦声穿透通道响了一路，乒乒乓乓地直至二楼。李零再一次抓着栏杆翻身跃下，她人还未站稳，刚才被她喷了麻醉剂的男子便尾随而至。

“别跑啊，你那麻醉剂对我可没什么用！”最后一个“用”字说得发狠，因为男子跃至李零身后，一腿扫了过去。

这一击不可避免，但李零十年的街舞和武术功底不是盖的，只见她伸手抓向男子腿部借力一旋，脚下往阶上一蹬，两个人一齐滚下台阶。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简直像是事先预料的一般，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使得男子露出了一丝惊异之色。

虽然李零头部没有着地，但指骨、手肘、肩膀、背脊和膝盖都受到了不小的撞击。她随男子滚到拐角处后立即一肘剁向男子胃部，浑身的关节奋力挣开对方在翻滚时对自己施加的钳制，腰部惊人的爆发力将她整个人都向后撑了起来，在男子鲤鱼打挺向她袭来的前半秒一脚将人踹上墙壁。

男子掰了一下后颈，揶揄道：“杀个人都不会了？还是不敢？”

李零冷冷道：“刚才那个没必要，对你倒是可以考虑。”

“呵，还打吗？”男子打量着李零，似是在掂量她的实力。

李零对他挑衅的眼神视若无睹，一面把关节错位的手指“喀嚓喀嚓”地一掌包住硬生生捋回去，一面目光发寒地盯着他说：“我说得很清楚，不要来找我，井水不犯河水很难么？”

“如果我说那家伙来了呢？”男子朝楼下的方向微微偏头，双眼紧盯着李零。

头顶的声控灯在这时灭了，对面商场的霓虹灯和电子屏的彩光打在李零的侧脸上，沿着上眼眶滑下鼻梁，勾勒出半边五官分明的白瓷面孔。而另外半边则隐在黑暗之中，唯有眼窝中的深邃眼眸黝黑发亮。

“让他去死。”李零紧绷的下颌动了动，向下的嘴角稍显上扬，鼻间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

男子嗤笑道：“你还真是恨他啊，童年阴影果真令人难以忘怀。”

“你也一样，”李零更加明显地露出一个冷笑，随即笑容尽失，“如果你和他一条道就趁早离开。”

男子掏出震动的手机扫了眼消息说：“难得回到故土又刚好遇见熟人，过来寒暄一番而已。既然那小子已经被处理好了，我就不再叨扰了。”他转身作势要走，却又突然停住脚说，“如果你没发现自己少了东西的话。”

李零面色一凛，双眼下意识地往斜下方一扫，随即眼神如钉一般死死盯着站在楼梯口的人说：“还给我。”

此话乍一听与她平常的语气并无二致，但男子十分清楚现在的她已是隐忍到了极致。他勾起唇角，静立不动。

“还回来。”李零加重了语气，听起来算得上强硬。

男子张开手心提着一个冰玉吊坠说：“你去过缅甸？”

“还是在云南批发市场买的？”

李零想要上前去拿，可刚踏出一步便刹住了脚，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有病吗？”

男子轻笑一声，走回来把吊坠放在李零摊出的掌心里，幽幽地说：“让一个人销声匿迹很容易。”

李零收拢掌心撤回手，微微歪头说：“世界上有那么多悬案，找一个适合你顶罪的也很容易。”

“我可没那空闲。”

男子后退一步，终于真的转身走下了楼梯。苍白的瓷砖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那声音响得十分连贯，犹如猛兽退场时的击鼓声。脚步声逐渐远了，也消散了，一片黑暗中只剩下李零独自伫立。她攥紧了手中冰冷的吊坠，任由它被掌心冒出的冷汗润湿，有恃无恐地吸食着自己的体温。

天花板一角的监控摄像头兀自亮着诡异的红光，仿佛是在黑暗中默默旁观的一只无名之眼。它对面的观众究竟是谁，又究竟在哪儿，都是不唯一的答案。它所记录的内容是否真实，是否明了，也都是不确定的答案。

李零的额角已经沁出了冷汗，她抬头望向那只与她对视的无名之眼，讽刺而冷淡地“呵”了一声，嘴角连一丝浅笑都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