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青芥出神地想这个问题。他本为草芥，得仙缘而升仙，入驻云上宫。在云上宫，别人尊他怕他称他一声青使上仙。云宫坍塌后他坠落于人世，亲人唤他青寻。死后，野鬼喊他草芥。称呼而已，他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是谁了，既然现在是鬼，就当是鬼芥吧。

紫珠不用想都能知道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含义。

如果说现在南朝有什么灾祸，那必定会出现这个青鬼草芥这种贱骂。根源在于他杀了通天苑的仙首。但凡此后有什么鬼祟作乱，那必定说是青鬼的手下；但凡有什么天灾人祸，那也必定是青鬼死后蹦跶。所以只要你有任何不满意，都可以上脚踩几下青草，当做是青鬼转世的还报，把怨气踩在脚底。

紫珠惊讶：“啊！竟然是你。这传说中的居然是真的。”

“那你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啊？我怎么没听娘亲说过你？”

幸亏紫珠没有把青芥的大名和住址喊出来，要不然季岚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原本想召唤的人已经现身眼前。

青芥回忆留园的亲人：“亡命之人互相取暖，你娘和我，还有你其他三个叔叔都住在一处。”

紫珠：“我娘居然这么......艰苦过吗？哎，不想了，我都已经跑出来了，现在回去也太没骨气了。后院那个桃树我顺手一并遮了吧，看起来怪渗人的。”

季岚突然伸手拦在紫珠身前，意思很明白，不劳紫珠动手。

“不许动它，这株桃树是我奶奶留给我的。”

季岚望向青芥：“如果...如果你能帮我找到奶奶的话，我不仅带你尸骨回家，还可以心甘情愿献祭给你吃。”

青芥疑惑道：“我看起来很饿吗？”虽然他已经很多年没吃东西了，虽然他现在是一个阿飘，虽然...，他确实很饿。

紫珠看了一会，可能是担心以后某一天自己也会被青芥吃掉，小声问：“你不吃人吧？要不我给你烧点纸钱，你自己去买。”

紫珠神奇的脑回路突然灵光闪现：“要不我给你供点馒头吧，正好桌子上有，我娘在祠堂烧香祭祀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青芥被这两个选择弄得头晕，原本还打算开口解释一下的，突然语塞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两个小鬼解释，鬼芥是素食雨露，有水就能饱。

屋内桃花腐败的味道越来越浓，好像有什么东西入侵进来。

两个娃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还在讨论鬼吃什么这个问题。

青芥顺着气味看向窗外，那株桃树细枝低垂，躯干盘曲，若垂暮的美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内的两人。

紫珠仿若话中伤心事，季岚眼圈通红地反驳：“不是，不是这样的。奶奶她善人没有善报，都是因为我。我不该乱跑的。”

青芥下意识感觉到如雾般的杀气，甩手出招，直奔季岚咽喉。

那痴缠的怨气沸腾，裹挟着凄冷冰凉的山风，将两人拉到域中。

域，也可以理解为关押堕仙的狱。只是名字上叫法不同。堕仙自己的怨气和执念容易危害人间，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约束自己的监狱。域的大小和范围视情况而定，堕仙的执念越重，怨气越大，仙力越强，那域覆盖的范围就会越广。

这域和季岚身上的堕仙气一样同源，青芥小心谨慎的在这一片空旷中探寻。只要找到这个域主人，破域就出去。

可是，为何一直等到刚才才出手呢？难道是刚刚紫珠想要上手从背后安慰季岚，被误认为要对季岚下手。

按理说，青芥在林中时，已经消耗了大半的精力，那个时候趁虚而入，不是更容易得手吗？或者是另一种青芥不愿意预料的可能，域主即将腐化，她的仙力已经撑不住桃墟村这么大的范围。小小一间茅草屋再加一个前院，已经是她能勉力维持的最大域了。

青芥隐隐猜到域主是谁，拨开域中迷雾，寻找熟悉的身影。

前方不远处，与季岚这个草屋一模一样的屋子出现在眼前，不同的是，门口站着一位老妇。

即便布衣木钗，也掩盖不住桃夭慈爱的面容。她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佝偻着背，依然如同云上宫时候，仪态端方。即使堕仙，也依旧尊礼、稳重、不失风度。

她张望注视着桃墟村入口处赶来的一辆马车，带着一丝期待和盼望。

马车上下来了两个仆人，和一个五岁的男孩。仆人交给老妇两块碎银子，就驱车离开了。

男孩怕生，看马车走远，慌慌张张以为把自己落下了，拼命地追赶着往前跑。

老妇一瘸一拐地好不容易追上去，只见，那男孩站在血泊里，两个仆人已经各自身上插着一把刀死在了半路。旁边还七零八碎地散落着珠宝，明显是分赃不均，自相残杀。

马车车胎像瘪气的气球一样陷在石坑里。第一次见到死人的男孩没有恐惧惊异害怕，只有麻木和茫然，甚至还有一丝疑惑。

老妇默不作声地把男孩领回家中，擦洗干净惨白的脸，一勺一勺喂着白粥。然后脱下男孩沾血的外衣拿出去揉洗。

域中不分时间和空间，下一瞬，男孩自学剑术，老妇在身后指点。

再后来，老妇的皮肤如枯树皮一样脱落。

而青芥对这种情况非常熟悉。

腐化，堕仙丧失了全部仙力，全身就像被吸干水分枯木，从外到内开始一点点变色脱皮，滋生腐肉，形如腐尸。

男孩逐渐成长，眉眼间有了季岚的影子。老妇在死前迟迟不肯离去，吸取桃墟村其他桃树的灵气延缓在季岚陪伴的时间。那堕仙的腐臭味就化作痴缠的邪气缠绕在季岚身上，经久不散。

所以，这就是桃墟村的真相吗？

域内的景象还没停，季岚被老妇皮肤的腐烂吓住，匆忙跑开。她腐化的身躯被邻居发现。村中人用渔网兜住老妇，将其拖到桃树下，一人一根火棍烧死了她。

其实老妇死前不用经受这么多虐待，她已经腐化了，死亡就在她一念之间，可能是为了再看一眼她养大的小少爷吧，死死撑着一口气，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青芥转头就看见域里，现世的季岚正在飞奔过来，但是无论他跑的多快，就是靠近不了一步。

这是域主不想让他靠近。

青芥叹了口气，闭眼伸手触摸域中的这团堕仙腐气：“你是想杀光这群放火烧尸的人，还是想见季岚最后一面？”

那森森腐气渐渐显示出老妇的形状：“吾乃云上宫十二仙之一----桃夭，愿用仙元换大人保季岚一世平安。”

桃夭上仙，云上宫第一位自愿堕仙的仙使。青芥对这位上仙的印象极好，每次云宫内众仙争执，她都淡然旁观，不插手，不多事，谁都可以去找她诉说苦闷，而她也总是淡笑宽慰。可能她对什么都看的很淡，连堕仙这样的大事，她也淡的好似从不在意。如果说非要能引起点眼底的波澜，那也只有季岚。

没人比青芥更清楚仙元的威力和珍贵。

老妇还在继续说遗言：“他是个好孩子，我只求他平安。”

没想到在云宫上照顾季岚的桃夭上仙，在人间依旧对季岚如此照顾。

青芥看着这老妇依依不舍的样子，从未心软过的一片地方被戳中了。

“只有仙，才有仙元。您已然是堕仙了，仙元早就没有价值了。”

老妇低头看着自己腐化多年的仅剩的仙气。

“老妇修炼百年，才得道升仙。若非云上宫容不下我，至少还有个名头，如今是真的一无所有，真是惭愧。我料想这腐气会引来仙人，希望能求个愿景，没想到我如今居然是...腐尸。”

老妇悲怆地看着远处奔跑的季岚，随后脸色一变，腐气化作利剑直冲过去：“既然我无法在人世护你平安，那就在地下一同欢聚吧。”

青芥意识到老妇的魔气变得杀伐，下意识冲上前去挡在季岚身前，甩手刚要使出鬼火对拼，就见那魔气实体化为盛开的桃树枝。桃枝经鬼火淬炼慢慢在空中锻造出一把通体木质的桃木剑。暗香幽浮，手柄处还刻着几朵盛开的桃花。最后桃木剑趁风之力轻轻地落在季岚手上。

徐晃一招，试探的到底是谁的真心？

桃夭没有真的想拉季岚陪葬，青芥也下意识做出了反应。季岚还是被猛袭过来的淡淡腐气给迷晕过去。

桃夭抱歉地看着青芥，身影腐化成虚幻的桃花，一瓣一瓣被风吹进季岚手里的桃木剑当中。

“还请青使大人原谅，本仙还有最后一句话想替这孩子说，希望不会太迟。”

“他很喜欢你，喜欢了你几百年了。”桃夭的声音渐渐淡去，这最后一句话仿若在青芥耳畔淡出回音。

域内的景象突然破碎成人影模糊的雾镜，凭着季岚惯穿的蓝衣，青芥还是能看出一些内容的。比如，季岚在云宫上常常跟在自己后面端茶倒水，说是大哥身边那种忠实小迷弟也差不多。

“青使大人，渴了吗？我来给你倒水。”

“青使大人，你明天想去哪啊？能带上我吗？”

“青使大人，今日立春，我给你摘了一枝桃花，你喜欢吗？”

云上宫的季岚每次说话前都要跟自己自言自语练习几遍，才肯说出口。青芥记得最后这一句，但却没来得及收下桃花，亲耳听见对方正式说出口，后面就是他亲手捏碎了季岚的仙元。

没有仙力的季岚在云上宫本就是众仙的霸凌对象，况且还是牺牲桃夭换来的仙元，就这么被他捏碎了，季岚怎么会不恨自己？

青芥在域散开的最后一刻听见桃夭跟他轻不可闻地说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