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展与郑娥儿成亲，因是入赘，裴家一点儿银钱也未出，他带着书囊衣箱就住进了巧老太家。一开始，只有三口过活，郑娥儿同婆母一起刺绣补贴家用，倒也从容。可等她有喜之后，害困得厉害，这活计就慢了许多，吃用却是日增，尽管打起十二分精细，到底是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妻子岳母并未言语，在她们眼中，裴展读书是天大的事，不该分心。但裴展还是察觉了，因为郑娥儿不再让他买梅子酱，说是暑日已过，秋凉渐深，不再喜酸。

一听就是借口。

裴展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妻子在攒碳火钱。虽然每年李元夕都会送碳米钱过来，但那是年底，郑娥儿还有三个月就临盆了，等不得。

裴展开始寻找赚钱的法子。很幸运，集贤堂的田老板正在招募编撰奇谈的写手，裴展听说后前去试写，一稿中的，拿到了二两银子的定钱，讲好每月供稿五篇，多了加钱。

食髓知味。裴展暗暗加量，很快一篇《萧郎舍命证情深》大热，人人传看，一时洛阳纸贵。更有那戏班板子、瓦舍说书先生，纷纷演说，由是裴展大赚了一笔。

这萧郎情深的故事，是裴展依据杨明诚的遭遇改写的。在故事里，裴展给杨婆子安排了被驴踢死的结局。当时撰写，不过抒愤而已，不成想一语成谶。就在故事大火的第七天，那杨婆子居然真的给驴踢死了。

有那好事的闲客，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将真事与故事两相对照，到处传说，惹得众议纷纷，就连济仁堂从不传瞎话的陈舒念都听得耳朵起茧，动了好奇之心。

于是当好友李元夕来堂里帮忙晾晒药材的时候，她就提了一嘴。

“是。”李元夕点头承认，杨明诚案完结后，她等到毛芸芸母子拿到承继银钱，才赶回博州府。回来后，她把结果告诉了裴展，裴展听了唏嘘不已，唯一可以宽慰的便是杨明诚后继有人。

“裴先生倒是厉害，生生把人给写死了。”陈舒念道，秋阳暖热，她脸上绯红一片。

“赶巧了。”李元夕把陈皮一片片地翻个，“听北阳县捕快说，是那杨婆子去卖驴，那驴受惊发飙，蹄中了她。这跟故事里的结局一样，可杨婆子卖驴的决定早在裴展动笔之前。”

“哦，我知道了。都是天意，这就是所谓的天谴。”陈舒念道，一脸敬畏，“举头三尺有神明，真不是闹着玩的。”

杨婆子的结局，算是自作自受，李元夕接到赵光的信后，只是轻叹了一声，不知他们母子地下相见，会作何话说。

李元夕翻完陈皮，又开始翻黄精。

这些日子，她都在济仁堂搭手，手速快了许多，但话也少了很多。

陈舒念看在眼里，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无案可办之故，可慢慢发现不对。她这个好友，虽喜破案，可更喜太平无事。直到那日，她的小徒弟早起排个大队，买了崔家菊花糕给众人做点心，可李元夕一口没吃，陈舒念这才明白症结所在。

可不是，已经很久不听她提起崔巍了。

“李元夕——”

“干嘛！”

陈舒念很少喊她名字，更别说全名，还是这种郑重其事的口气，李元夕不觉抬头看了陈舒念一眼，就见陈舒念担忧地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就说，你跟我还藏着掖着？”

“这话该我说吧，”陈舒念道，“可以啊，学会掩藏心事了。”

李元夕不吭声。

陈舒念知道她，若就此打住，她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于是她选择单刀直入：“你跟崔巍吵架了？”

李元夕的手一顿，故作轻松道：“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你不要乱讲。”

一再否认，就是承认。陈舒念继续追问：“没事？你躲在济仁堂做什么？”

“我哪里躲了？我这是帮你好不好！你不是一直都想让我给你干活吗？”李元夕没有抬头，声音却提高了不少。

“好啊，你没躲，那是崔巍躲了，我得去问个明白。”陈舒念说着，站起身，绕过席箔，沿着席箔间的小径就往前堂走。

还没走到李元夕身边，就被李元夕喊住了：“站住！不关他的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两个人的事，两个人都要负责。”

陈舒念急道，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汪家两个小厮抬了一担食盒从前堂转进了后院。

“陈堂主，大少爷还在理账，过会儿才能到，这是刚出锅的重阳花糕，您看要搁在哪里？还是厨房吗？”

陈舒念点头，待两个小厮从厨房出来，让他们去前堂柜台里拿赏钱。

打发走了两人，陈舒念才慢慢走到李元夕身边，攥住她的手，认真道：“就算分开，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得开心，你得高兴。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没下霜呢，就比那霜打的茄子还蔫吧，这怎么成！你心里过不去，放不下，就别难为自个了。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姓崔的敢欺负你，我绝不饶他！”

李元夕苦笑一声：“陈堂主，你想多了，什么事也没有，真的。”

“还骗我，就你这张小犬脸，喜怒都写着呢。快说，不然我真去找他，你拦不住我的。”

一想到陈舒念的双刀，李元夕还真拿不准，两人没有比试过，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你是真不把我当朋友了。也罢，但这件事我还是要管。”陈舒念说完，转身就走，这次是李元夕攥住了她。

“舒念，你说怎么就能认定一个人呢？”李元夕问道，声音幽幽，仿若倾诉。

“姓崔的真欺负你啊，你等着，我这就去——”

李元夕拦住急吼吼的陈舒念：“不，是我的问题。我没骗你。这些先别管，你回答我的问题。”

“认定一个人？”陈舒念快快想着，慢慢道，“这没有标准吧，情人眼里出西施，人各不同，若要说定，那也是缘分天定，咱们好好珍惜就是了。”

李元夕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接话。

“哎呀，你别闷着，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陈舒念摇了摇李元夕的胳膊。

李元夕甚是歉然：“我也不知道哇。要是我想明白了，就不用问你了。算了，随他去吧，光案子就够我想的了，还管这些。”

见陈舒念依旧担忧，李元夕认真向她保证，自己无事，请她放心。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陈舒念确实不好再问，有些事，只能自己解决，外人万万替不的。

一直把所有药材都翻了个遍，李元夕才告辞离开。

“去哪儿呢？”时候尚早，刚过未时，李元夕不想回家睡觉，近来无案，她天天睡到自然醒，实在是不困。

李元夕慢慢走在街上，忽然记起江宁说过，请她方便时去吃江米条。她立刻转步，决定现在就去。

刚转过街口，就见路通笑着迎面走来。

“捡到银子啦？笑那样灿烂。”李元夕打趣道，其实她知道搭档高兴的原因。

路通跟他母亲认真谈了一次，路母通情达理，同意他成亲后住到袁家。这是其一，关键是其二。路家房子整修完毕，路母遣媒人去袁志兰家提亲，袁志兰当即答应，约定先定亲，后成亲。现在路通正忙着定亲的各种准备。

这可比捡到银子更让人高兴。

果然，路通眉飞色舞道：“什么银子。我要去百味斋定喜饼，你有空，帮我去砍价如何？省下来的银子我请你吃牛丸。”

“好大的口气。”李元夕揶揄道，但还是答应下来，之前郑娥儿定亲成亲，都是她在百味斋订的喜饼，那王掌柜说了，只要她来，都给最惠价八折。

能省则省，路家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元夕便改了计划，同路通去了百味斋。

那王掌柜甚是守信，不用李元夕开口，就直接冲伙计比划了个“八”的手势。李元夕道了谢，同路通挑选各色喜饼。

正选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这是新到的柑橘，做橘饼甚好，今天安排，三日后可面世，请铺子里提前预备，请顾客尝鲜。”

李元夕不觉抬头，就见崔巍从账房步出，手里拿着簿子，身边跟着两个女子，从衣饰上看，乃一主一仆。

戴家的女主人，再无二人，只有戴天骄一个。李元夕想着，就去看那戴天骄，二八佳人，容光秀丽，闺范十足。

刚好，戴天骄也抬眼看她，在认出李元夕的瞬间，戴天骄的脸色微变，她偷眼看了看崔巍，还好崔巍一直在看手里的簿子，并未察觉。

崔巍同戴天骄讲的，都是打理铺子的诀窍。这是戴天骄好容易才请父亲出面说服崔巍得到的机会，她万不会让别人破坏，特别是李元夕。

自从崔巍拒绝了她的各种示好，她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请人暗暗跟踪崔巍，这才发现崔巍心有所系，系在李元夕身上。

一个女捕快而已。

戴天骄不信她赢不过她。

但现在与李元夕直面相对，她却感到了恐慌，出于女人的本能，她知道一定不能让他们两个见到。

戴天骄立刻抓住崔巍，请他回账房演算刚才的账目。

崔巍下意识地抽手，却没抽动。但这样以来，他的确是没有再往铺子里走，让外人看见更不好。他低声请戴天骄放开，戴天骄充耳不闻，只是拉着他走。

这一切落在外人眼里，自然是别有意趣。

李元夕看的明白，区区小把戏而已，她不应该放在心上的，但不知为何，她的心猛地疼了起来，尖锐无比，如万箭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