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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步元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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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宇石墙青苔斑驳,古旧的大门上方木质雕画凹凸有致层次分明,是云卷云舒下渔舟归岸的神怡之景.

青莲雀替瓣瓣舒展,细致的雕琢赋予木料形制与灵魂。

推门而入,吱呀作响。

汉白玉石阶被琢磨成圆润的棋子,掩隐于溪流之间,在水流洗刷下晶莹剔透。

水清无鱼,七尺见深仍可见薄薄底土,在阳光照耀下洁净无垢。

婴孩们好奇打量周遭,在天然的捉迷藏场域中四散.

有人扑通跳下去压水花,有人合力要抬起汉白玉石阶,有人无师自通地学会游泳。

婴孩们离开麦田就是灵体状态,红玉并不担心他们的安全,但时间不容许他们久留,只好任命地把他们一个个捞起来,串成一串甩在脊背上。

婴孩们以为这是个全新的游戏,不住地咯咯笑着。

石阶层层迢递,岸边水流断绝处,出现嶙峋怪石.

突兀尖利、千疮百孔、不成规则,圆润的阶梯横穿而过,直通其上的主殿。

与所有寺庙相类,门是寻常屋舍大小,跨过朱红高槛,其内阴凉清冷、别有洞天。

没有摆满瓜果点心的供桌,只有一不染纤尘的朴素石台,巨大的金身菩萨威若天成。

活菩萨睁开眼睛。

只见眼前是一尊坐在高台上的金身菩萨,双目微张,不喜不悲,无笑无怒。

仙童环带左右,飘飘然若真仙神。

看起来竟比他自己还威仪几分。

活菩萨大惊,掐指算出来龙去脉,才明白眼前不过是修者的花架子障眼法。

胆敢在菩萨面前弄鬼。

活菩萨心中冷笑。

他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高耸的庙宇:“你再来晚一步,你的同伴就要魂飞魄散,被扔到外面的石头堆里去了。”

红玉音色清冷,在庙宇中回荡:“不知他如何冒犯了您?”

活菩萨微笑:“他没有冒犯我。踏足宝相寺的万种生灵都要接受试炼,如此方可择选出圣人救世,我便护持圣人再入轮回。”

“这样岂不麻烦?您把自己修炼成圣人救世不就行了?”红玉最擅长顺着别人的逻辑推演。

“一饮一啄皆为天命。我是护法者,而非救世人。”活菩萨低眉敛目。

红玉冷笑:“若真依您所言,天命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就算出现什么劳什子救世主,天地依旧是有无尽痛苦的熔炉。轮回正是生生不息,人人自救便终成圆满,岂需他人救世?”

“你一路看到的怪石,皆是没有通过试炼为我所食的魂灵尸骸。如果如你所言世人皆可自救,那他们又为什么沉沦?”活菩萨的回音振聋发聩。

难道谁声音大,谁说的就是金科玉律。

红玉不紧不慢:“如果你本意是救世,那为什么你杀掉越来越多的人呢?况且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本该救世主拯救的灵魂在你手下魂飞魄散,就相当于你在削减救世主的功业。”

“唯有杀人才能救世。”活菩萨冷冷地说,对后半段避而不答。

红玉指出他逻辑的矛盾之处:“不太具体。更具体来讲,你是要通过杀人来筛选救世主,让他来进行所谓的救世。也就是说,不能成为救世主的人就应该死,那么你说自己不能成为救世主,你也应该死吗?”

“是的。但是在完成使命之前我不能死。”

杀人者的逻辑总是自洽的。

红玉笑道:“我可以替你完成使命。因为你这个审判者不太公道,恐怕在你眼中再过万年也不会有一个圣人。”

服用影鳝珠的红玉在活菩萨眼中赫然是颇有神性的菩萨金身。

这些质问和反诘在他眼中像是由心而生的自问。

是啊,千百年来为什么没有一个圣人,到底是这些人辜负了他,还是他救世的方法本就不对?

活菩萨的意志动摇,金皮竟一一剥落。

斑驳处可见金菩萨的皮囊下竟是一尊石菩萨。

活菩萨恼羞成怒之下,将被震颤的七荤八素的婴孩连同对面的红玉一同吸入肚中。

杀。

杀。

她要杀尽天下负她之人。

红玉似乎生来带一股暴虐之气,她只要拿着一把剑就能理所当然活命。

把自己卖到教坊的徐大娘和张屠户,她杀了他们。

欺骗说要赎回自己却连照面都不敢的哥哥张云,红玉杀了他。

在东齐山麓要谋杀自己的两个壮汉,红玉杀了他们。

最后一个,是把她带到仙山后却不肯让她修仙的闻绎,她也将他杀死。

一剑穿心,剑剑穿心。

拥有力量就是这般美妙的滋味。

世上无不可杀之人。

她受不得一点委屈,让她受委屈的人都要死。

红玉杀红了眼。

在一片血色中她环顾四周。

他们中有些人也许该死,有些人罪不至死,有些人甚至无辜。

该有什么结果,她心里自有一杆称,本不应由戾气决断。

她一睁眼,在刺死闻绎之后,将剑锋对准了自己。

她毫不犹豫刎颈,很痛很痛。

这一条命是还他的无辜。

红玉没死,再次睁眼是被她杀死的张云,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缓缓倒地。

红玉把过他的手,将沾满雨滴的伞尖刺入自己的心脏:“这条命是还你的。”

再睁眼是是目含怨毒的张屠户,是哭叫求饶的教坊管事……

红玉一次次还命,心中的暴戾恣睢之气逐渐散去。

她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做什么。

杀十四条命,赔十四条命。

红玉看着浩大天地,只觉空茫虚幻。

这是活菩萨的世界,只有他才会以戾气断人生死。却不是她的。

她的畅意无需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

她心念一动,储物袋中的纯钧嗡鸣而出。

一剑凌云破空而去。

在天的尽头触到一层屏障。

再石壁轰然倒塌,原来活菩萨的肚子里是无数石头隔间。

千百个胃室,将魂灵吞噬进去,以贪妄嗔痴作为胃液,腐蚀消解这些灵魂。

流云也在其中。

时间紧迫,如果再不快些,怕只能把化成怪石的流云带给师父南岭。

红玉一剑轰倒一面石墙。

这面石墙里,饥寒交迫的女子在冬日寒屋中难产,红玉为她接生,将出生的婴孩带出去。

第二面石墙,那婴儿被抛弃在无人的荒野,饿得哇哇大叫,红玉捉只羊喂给他羊奶,把他带出此间。

下一面石墙,母亲无助地看着病重快要夭折的婴儿,轻柔拍着他的脊背,眼泪从眼角落下,红玉喂给婴儿丹药,一剑划破下一面墙……

这面墙里,一位女子打算喝下落胎药,拒绝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

红玉犹豫半晌,用灵力逼出影鳝珠,将婴灵引入影鳝珠上。

终于还剩最后一面墙,流云一定在里面。

南岭有很多徒弟。

流云只有一个师父。

流云不是南岭最得意的徒弟。南岭却是流云心中父亲般的存在。

他本可以是南岭仙长最喜爱的徒弟,至少在红玉出现以前。

红玉是假孤儿,南岭却是真孤儿。

他被南岭从枝南镇下的一个小村捡到,从此一粥一饭养大他,一招一式教导他。

对流云而言,作为关门弟子在检阅台上输给还没有入内门的红玉,是可以视为奇耻大辱的打击。

而南岭收徒后,对红玉事事上心,处处留意。

前面四个徒弟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这个师妹是真要抢走他的师父了。

流云动了邪念。

他在杀与不杀红玉之间徘徊。

杀之顺心,却唯恐师父伤心。

月下悬边。

红玉到达这个胃室已有半晌。

她看明白流云的心意,不禁为这位师兄叹惋。

红玉坐在正心谷的悬崖边,流云自她背后靠近。

这是一场杀机四伏的鸿门宴。

推还是不推?

推下去红玉会这么轻易死掉吗?

“师兄。”红玉出声。

流云微微一惊,蠢蠢欲动的手掌微握成拳,不敢再动。

他坐在红玉身边,笑道:“月色正好,知师妹贵人事忙,无暇欣赏风景,所以今日特来邀你赏月。”

“师兄,你知道什么是心心相错吗?就是把陌生人当熟人,熟人当友人,友人当亲人,恋人当爱人。”

“你想说什么?”流云瞬间升起被勘破的警惕和嫌恶。

“人与人的情谊总不对等,这是世间常态。师兄看我风光无限,焉知我也在这苦海中挣扎呢?”月光下红玉轻勾的嘴角也勾出些清浅的愁绪。

非有情难酬者无有此言。

此话一出,流云就知道师妹是懂的。

他们不仅共看一片月光,连那片愁绪也一同共享。

流云不再言语。

两人并肩看一夜之月。

直到晨光熹微,第一缕天光撒下。

流云忽有醍醐灌顶之感,就算他嫉妒师妹,可因此杀心不止并不是他流云所为。流

云对着旭日伸展手臂,前所未有的舒畅开通:“我们该走了,停驻此地太久,仙长们会着急的。”

红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师兄是说?”

“我说……”流云对着徐徐升起的旭日起势挥剑,“看我的新剑招——秋月红日斩!”

最后一面石墙轰然倒塌。

胃是重要的器官。

人无胃不能活,菩萨也不能例外。

石菩萨腹中一阵天旋地转的翻滚。

料想外面的活菩萨正痛得打滚。流云和红玉配合默契,前者一招秋月红日斩开路,后者护着婴孩们自食道向上,从活菩萨口中一跃而出。

红玉把婴孩们交给流云,拿出从判官那里借来的柳鞭,朝活菩萨打去:“还不现形?”

现形?是了,总不会有人的灵魂真是菩萨。

流云看去,只见在红玉柳鞭之下,石台之上的菩萨化为干瘪枯瘦的老头皮包骨头,没有一点神性凛然的金身菩萨模样。

他声音嘶哑:“你赢了。”

红玉收鞭:“柳鞭殇魂,我无意为难你。只是按你所说,我们一行人通过你的试炼,其中必有一位救世主。那么你这位护法者,就要听从我们的安排重新转生。”

“我无话可说。”干瘪的老者一副任凭宰割的姿态。

红玉轻吹影鳝珠,将其中的小生灵吹出来,轻轻抱在怀中。

一行人找判官汇合,经过桑树林,苗苗如约而出。

她接过红玉怀里的婴孩:“我这样抱着他,他下辈子会不会就是我的弟弟。”

判官笑说:“千般造化人难猜。等你下辈子就知道了。”

尸地。

众鬼魂灵归位。

顾小姐有些犹豫:“判官,我有句话想对红玉说。”

判官应允。

顾小姐从墓中拿出一只步摇:“红玉仙长,当年我与张甫诚和离之后曾与他人育有一子,可是张甫诚与葫芦仙对我紧紧相逼,我怕孩子出事无奈与他分离。他对我这只步摇应该是有印象的。我只想请红玉小姐收着这只步摇,如果他日有缘,我那孩子能够见到,也算是留个念想了。”

没想到,这百年尸僵到最后一刻心心念念的不是被囚禁百年的愤恨,而是一片没来得及付出的慈母心肠。红玉收下:“您尽管去吧。”

判官将一只金锤交给红玉,十二铃铛叮铃作响:“由你来度他们吧。”

“我没学过。”红玉睁大眼睛,“这应是判官的活儿?”

“你让他们心甘情愿回到躯体,这当然是你的活儿。”判官调侃,“你别怕,这也不难。他们被你这么闹一通,也没法在死域安心住下。你只管念出我教你的咒语,边摇晃金铃,阴阳使者听到就会来接应他们。”

红玉闭眼,依言摇晃举起金锤。

像摇晃拨浪鼓一样,金玲配合咒语有节奏地响起,是久远而古老的安魂调。

死域的夜色逐渐转淡,天光丝丝从外界射入。

这里的一切,城镇、寺庙、客栈、马车一一消散,只留下百年来的桑林和坟茔。

被困在白色柱亭的修竹和茂林总算能够出来,震惊地看到面前的坟地长出成片成片的彼岸花,那神异的朱红在风中舞蹈。

盘旋的乌鸦化作巨大的石块补足断裂的石路,接续另一边的悬崖。

苏醒的雕牙兽猛虎下山一般迅速奔过石路,自修竹和茂林中间穿出。

这片彼岸花是它期待已久的美餐。

它连根茎一同吞下,终于餍足趴倒在白色柱亭。

“阎君赠你,功德加身。”判官留下这句,已然不见。

金锤却留在红玉手中,突然发出一道金光,将红玉包裹上升到半空。

“这是……功德金光。”茂林惊呼。

修竹有些别扭和不自在。

红玉的判断没错,反而是自己和茂林不听劝告,被困在白色柱亭里进退不能。

这回脸丢大了。

“你们看。”流云指向红玉,眉头紧皱。

只见红玉周身灵力节节攀升,一阵红光闪过,竟然一步元婴。

这时,天空开始积聚浓重的乌云,白昼顷刻变黑,闪电击向大地。

“竟然是一步元婴。”修竹迟疑,“可是这劫云太不寻常。”

红玉立刻反应过来,是紫电金雷。

闻绎说过,看过古今通考地久天长因缘镜,历劫就会增加一道金雷紫电。

这劫雷威力极大,传说中通天老祖都得小心应付。如果劈碎莽山防护罩,魔魂逸散,生灵涂炭,后果岂是她承担得起的。

红玉当机立断,拼命向前跑去,按修竹的地图所示,阵眼就在前面。

流云三人不明所以,紧跟红玉跑去。

那方魏重台几人看到这边天象有异,也朝这里赶来。

好巧不巧,七人在阵眼处尴尬汇合。

红玉来不及寒暄,径直用金锤捣开阵眼,叮嘱紧随身后的流云:“找东西把这口子堵住。”

说着就一跃而下。金雷紫电要劈,就连着她和魔魂一起劈,她就不信还没有两全其美的脱身之法。

流云眼睁睁看着红玉跳进阵眼,咬咬牙,按照她的指示搬来一块巨石就要堵住阵眼。

李秀慧拦住他:“你疯了?你堵住口子,红玉还怎么出来?”

“我看红玉才是疯了,好端端跳进阵眼干什么?”关象每紧张地四处踱步。

“我已经传讯里耶,请仙长们过来救援红玉。”魏重台皱眉,“这到底怎么回事?”

几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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