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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琼斯小姐的日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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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

我喜欢拆封一本新的笔记簿,可惜第一页就要写讨厌的东西。

父亲又叫我到书房去。我讨厌他坐在椅子上威严的表情,不过想必他生来就是这样。

他又扫视了我一遍,胡子撇下去,皱着眉头:“你真该收拾好自己再来见我。”

是的,我的父亲规定我见任何一个人都要全套装扮,永远保持笑容,而今天我只是没来得及戴好手套,好像犯了女王领土里的重罪。

“约克先生想问问你的想法。”

说到约克先生,父亲一副肃然起敬又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一位识货的藏家对他的祖传宝贝喊出高价。

“仅仅是学院舞会里跳了一次舞…”我能有什么想法呢?

“就只跳了一次舞?”他的眼睛里发出光芒来,要发表即兴演讲了:“哎呀!安妮,亲爱的,不愧是琼斯家的女儿了。

他于是站起来,满意于我的魅力:“春装是否要订新的?我这正有个行当。”

我不敢忤逆这个陌生而绝对权威的严厉男人。一年到头没交流几次,此时此刻却大谈我的行装!我升出一种怪异的愤怒,但他是我的父亲,我只好闭嘴了。

他递给我一份书桌上的报纸:“喏,你瞧,伯格林号!”

我暼了一眼,黑白底色的约克先生穿着白色制服露出标准的微笑。我知道,他是今年新晋的舰长。

“年轻有为!”父亲赞叹:“伦敦有谁不知道他呢?而他只跟你跳舞。”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这再明显不过。他手下有一档布料生意已经筹备了数月,是否批准远洋销售这档子事,全靠约克先生一句话。

接下来耳边全是演讲词。不管。

我一心想着阳台的花是否应该需要浇水。

3.14

下午是音乐课、拉丁文课,每天不同,只管去一楼上课就好。

如果我的日记本会说话,一定会对我呐喊:“写点有趣的东西吧,安妮!看在上帝的份上!”

傍晚我听到门口宾利的发动声,窗外一看,父亲轰隆隆开着他的宝贝出差去了。

晚餐又是一个人吃。约克郡布丁总算让我好受些。

依旧讨厌辣根酱。

3.17

下午的钢琴课学了新的谱子,还没来得及合上琴盖,那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女老师竟凑上前笑着偷偷地问我:

“听说你跟约克先生在约会? 我的小姐,他家以前可是女王直领的公爵来着!你真是好运气。”

自从那支舞后,这样的“好运气”突然没完没了。

我尴尬地摇头。

“啊,没有吗?”钢琴老师把八卦的眼神收了回来,语气上扬,安慰似得拍了拍我的肩膀:“安妮,迟早的事。我听说他真的对你有点意思。”

我巧妙地躲开,这种话对我来说简直像瘟疫。

3.19

今天是阴天。北爱尔兰总是这种鬼天气。

刚下完雨,园里里全是新鲜的水汽。

我去后院散步,看到一位学生打扮的女孩,与我年纪相仿,在修剪草坪。

她有些笨重地提起那把大剪子,但操作起来却有模有样。一大束黑色长直发低低束着,垂在腰间。

我在后方悄悄地看她工作。几剪子下来,朝四面八方生长的蓬松茂密的植物被修剪成规整圆润的球形。

空气中是植物汁液迸裂的清香,我情不自禁吸了一大口气。

她察觉到了动静,转过了头,吓了一跳,手中的工具没拿稳,砸到了她的鞋。

她吃痛一声。

我很抱歉,随即连忙介绍了我自己。

“嗨。”她对着我露出笑容,眉毛浓密乌黑,眼睛十分明亮,有着钝而柔和的鼻头。

是一名亚裔女孩。

“我叫弋子。是这儿做修剪花草的零工。”

她的英文很流利,随即伸出手来,手掌娇小,剪刀刀柄的握痕印了一道清晰的淡粉色,我注意到她的手腕戴着一串青绿色的玉珠,这个我倒是没怎么见过。

“安妮·琼斯。”我说。

这位弋子小姐有些惊讶:“琼斯小姐?你是琼斯先生的女儿吧?”

“对,我住在这里。”

“二楼最西边有大阳台的,是琼斯小姐住的房间吧?”她抬头示意。

我有些惊讶。

这位弋子小姐察觉到我的讶异。“啊。” 她有点懊悔:“这听起来有点不礼貌,但我不是想叨扰你的隐私,琼斯小姐。”

“是因为你的阳台摆了一盆白桔梗,好大一束。”

她语气真诚极了,还对我说:

“你照顾得真好。”

这番夸赞让我很受用,刚要再询问,旁边的大学响了阵钟声,她想到什么似的,放了剪刀就使劲儿跑开了。

“回见!”她喊着。

我站在她方才的位置,抬头看了看我阳台的白色桔梗,大簇,像云朵一样鲜活。

父亲总说我爱窝在卧室里,打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它们不值钱,且对社交起不到半点作用。

从未有人像弋子一样夸奖过我的花。

3.21

隔两日弋子又来了,她今天穿了身学校制服。白布蓝格子裙和鲜亮的皮鞋。

长发盘了起来,挥舞剪子时抬了头,看到我在窗台上后,惊讶了一下,朝我大大地挥了挥手。

她扬起大大的笑脸:“嘿!琼斯小姐!”

按照礼节,我本应该站在阳台上朝她微微点头,再回复一个疏离又礼貌的微笑,但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提起笨重的裙摆,哒哒跑下楼去。

擦壁橱的希贝尔惊讶地张开嘴:“我的小姐,小心外面的泥巴!”

弋子看着我走来,只是笑着,修剪枝丫的动作并没有停。

“空气很香。”我说。明明是第二次见面,我却比第一次还找不到确切一点的话题。

剪刀利落地咔嚓一下,叶子哗地掉落一地,有几片湿湿地黏着在皮鞋上。弋子蹲下身子很有耐心地清理,顺便还细心地将我群边上的草叶拿掉。

我看到她扬起头,额间深黑的碎发下是更黑的圆眼睛,朝我眯起来:“是放线菌的气味。”

“放线菌?”我皱起眉头,想起了地下室角落的霉点。

“是雨水掉进泥巴里产生的味道。”

我笑起来,对“掉进”这个词忍俊不禁。

“要试试吗?琼斯小姐。”弋子看我盯着她那把唬人的大剪刀,以为我颇感兴趣。

事实上我脑子里的想法是,弋子看起来这样娇小却充满力量。或者说,是能量。

“不见外的话,请叫我安妮吧。”我接过那把剪子,重心差点不稳,被弋子稳住手臂,她的青玉手串碰撞在我的手表链条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看,只剩最后一处没有修理了。”她认真指点,“安妮,露水柏的修剪方法是摘心,打削徒长枝好促生侧枝,你试试。”

“哦...…好。”我琢磨了半天方向,一剪刀下去,蓬松圆润的株形很明显凹进去了一块。

安妮噗嗤一声后哈哈笑了起来。

弋子无疑在嘲笑我的笨拙,但是善意又坦荡。

我立刻说了句抱歉,耳根尴尬到泛红,很是局促。不过,看到弋子没有责怪反而被逗乐的模样,愧疚的心脏又突然也像小鸟一样雀跃起来。

“安妮。”她接过剪刀,语气诙谐,“到时候验收,我可要向琼斯先生讨要这株可怜植物克扣的工钱。”

“....请别告诉父亲!拜托你。”

我沮丧着脸,低头看了泥泞的裙摆和缺了一块血肉的绿色圆球,脑海里浮现父亲责备的面孔,以及那句嘟囔了几百遍的话——

“一位尊贵的小姐,怎么能做那种不体面的活计,被那些先生们看到该怎么办?”

弋子看我面露难色,立刻闭上了嘴巴:“啊安妮,我只是开个玩笑。”

听到这句话,我更加懊恼起来。会不会我太过敏感,让弋子小姐感到奇怪?

“今天的工量够了,我打算巡检一下,要一起吗,安妮?”她并不介意我突然的沉默,有条不紊地把剪刀和泥铲收到工具袋里,擦了擦手,向我发出友好的邀请。

我愉快地答应了。

弋子喜欢荡着手走路,皮鞋踩在黑色小石子铺的园林小路上,发出悦耳的摩擦声,没有固定的节奏。

她给我介绍每一种植被时,都能流利地用英文说出它们的学名、俗称,以及适用的修剪技巧,细致到关乎每个季节枝桠的柔软程度。

十分有趣,我一路细细听着。

“不过,这是你家的园子,安妮可能比我更熟悉它们。”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小到大独自在庄园散步过无数次,但我不知道这些花木的名字,只知道它们四季不同,且时而被园丁们更换。

“弋子的手串很好看。”我夸赞。

“哦,你说这个呀?”她抖了一下右手腕处的青玉珠串,笑道:“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祈福用的。”

“祈福?”我遥想到教堂,婴儿,圣歌与礼赞。

“我是中国人,你知道中国吗?”

“是东方的国家?”

“对的,中国人热爱祈福。”她目光柔和起来,“这是我出生那年,父亲上山敬香拜佛求得的手串,寓意顺风顺水,平安喜乐。”

顺风顺水,平安喜乐。弋子说的时候语调上扬,面容幸福。她还给我看一颗最大的珠子上镌刻的字眼。弋子的中文姓名原来是这样勾写的,像两只古怪又神秘的符号。

“我想一定很灵验。”我说。

“承你吉言,安妮。”她笑起来,露出洁白匀称的细齿,因为脚步轻快,制服裙摆荡在潮冷的风里,像一只蓝灰色羽毛被晨雾打湿的乳鸽。

我也想蹦跳着走路,但我裙撑厚重,想必会把自己甩到泥里去。

“哦对了,要尝尝我做的东方糕点吗?”她从纵深宽大的橙黄布袋里拿出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食盒,应该是补充体力的便当。

黄白色的花形甜点,看起来费了心思,很漂亮。我受宠若惊,立马要去取下碍手的丝绸手套。

“不用麻烦。”她很自然地将甜点凑近我的嘴边。

这样亲昵。但弋子很自然,我也不好再扭捏,于是张嘴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她眼睛亮堂起来,期待地看着我。

“嗯,很不错。”我缓慢地咀嚼,是从未尝过的口感和味道,“很软,像泥一样,但口感像雨水一样清甜。”

“像泥,像雨水?”她惊讶又愉快地睁大眼睛,露出一只很浅的梨涡,“你太可爱了,安妮。从没有人这样形容一块红薯山药糕!”

可爱。我思考着这个疑似调侃的词语,目光莫名躲闪起来。

弋子与我告别时,我才发觉两个人已经逛完了大半个庄园。

这是若干年来第一次有人和我一同踩过黑石子小路。

一个陌生又自来熟的中国女孩,但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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