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清晨，雾气和露出鱼肚白的天空。

棠宁抬头，在眼熟的位置，看见几颗还未消退的星星。

低下头时，她整理了帽子里的头发，因为最近降温，待会还要坐船，思来想去，还是戴上了檀西为她织的手套。手套上的小雏菊，让她紧张的心慢慢放松。

她从未一个人坐船，也不知道清晨第一班渡轮上有什么人。

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船来了。

这艘船并不大，上次棠宁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它。白色的外观，常年泡在水里，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露出斑斑锈迹，是一条老船了。此刻因为太早，船上没什么人。

棠宁上去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好在是免费的。

她拿出手机，打开与檀西的聊天界面，上一条信息是三分钟前发送的，是檀西发来的

——注意安全，我给文意阿姨打了电话，她在渡口等你。

——好的，我把东西给她就返程，叶琳阿姨的药我带去了，你别担心。

棠宁揭下手套，回复。

两人又絮絮叨叨聊了一会。有檀西与她聊天，棠宁觉得自己的心踏实了一点，不然一个人坐半个小时的船，还是有点害怕呢。

又等了五分钟，船终于动了。棠宁发去消息，乖乖在位置上做坐好，这时从渡口，又走上一位老人。

棠宁被他身上的衣着吸引，降温了他穿得很少，和穿得保暖的棠宁形成鲜明对比，裤子的颜色被洗得发白，脚上还穿着一双夏天的拖鞋，露出一双干瘦又黑的脚。见棠宁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头，走到一个稍远的位置坐下。

趁着他找座位的动作，棠宁看出他的背有些驼，整个人又瘦又黑，从精神上就透露着疲惫。

船慢慢开走，海水击打着船体，棠宁的脑袋开始眩晕，感觉整个船舱都摇晃起来。她抑制不住胃里翻腾的酸水，这种晕船的滋味，谁坐谁知道。

“快喝口水！”有人说话，棠宁赶紧从包里取水出来喝。

一口水下肚，舒缓不少。棠宁平息了一会，缓缓抬头，朝刚才出声的地放望去。

“谢谢。”她用虚弱的声音道谢。

老人看着她，沟壑明显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担心。

“没坐惯船的都这样，以为不吃早饭就不会晕船。”老人将棠宁的小把戏拆穿，棠宁有些脸红。

“这是我第二次坐船。”

“我看出来了。”老人似乎很熟悉船，在行驶的船舱里走的如履平地。他看棠宁实在难受，犹豫了一会，走来，从随身斜挎的布包里摸出一只橘子，“你剥开橘子皮，然后把鼻子捂住，这样轻松一点。”

“哦……谢谢。”棠宁接过橘子，学着老人的话，将橘子皮剥下，捂住后，果然头脑清醒不少。

经过这一遭，棠宁与老人也熟悉不少。老人告诉她，他是上岛去看人的。

岛上有个疗养院，去看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靠海吃海，我们一家子都是渔民。”在安静的海上，似乎不说话就会被世界遗弃，没等多久，老人就说起了自己的事。

“我的父亲是渔民，我的老伴是渔民，我的儿子是渔民，但是我儿媳妇不是。”

“我的儿媳妇很漂亮 ，一看就是家境就很好，她出海旅游时不小心落水，被在附近的海生救了。”老人解释，“海生就是我儿子。”

老人讲起以前的事，脸上带着笑容，脸上的沟壑都舒缓不少。

“然后她就喜欢上我儿子，执意要嫁给他。”这件事过去很久，但那个女孩坚定的声音还是让老人不敢忘记。

“我儿子也喜欢她，我看得出来。但是我不同意。”

棠宁将这个故事听进去了，在没有信号的海上，有人给她讲了一个带着悲凉泡沫色彩的故事。

“我家是渔民，我想我儿子娶一个会捕鱼会撒网的女孩子回家，那个女孩太漂亮了，我们家这么穷怎么能耽搁人家。我就把这个要求告诉给女孩，本想她知难而退，回去过自己的生活。结果她哭着说她家里人不要她了，我以为她骗人，就把她赶走。”不知是不是错觉，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然后第二天清晨，就看见她蜷缩在我家渔船的附近，海生就不愿意赶她走了。”

“她与海生结婚的时候，我捕到一条大鱼，那是我这辈子捕过的最大的鱼，我把它做成红烧鱼吃了，喝了很多酒，透过酒气，我看见小两口红扑扑的两张小脸，海生很高兴，阿静也很高兴，她穿着新衣服，上面绣着珍珠贝壳，都是海生给她捡的。”

“那竟是这辈子她最后一次穿那么好看的衣服了，她嫁到我们家，竟然连像样的衣服没穿过一件。她开始学着捕鱼，我看见她白皙的手被渔网勒出血痕，尽管我一再重复，当初是故意骗她的，她还是笑着学习。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吃穿不愁的生活，跟着他们，当渔民有什么好的，很快她的皮肤就黑了不少，但笑容仍是亮晶晶的，我就想，幸好他们还快乐。”

棠宁的晕船消失了，她把剥出来的橘子分了一半给老人，竟然才看见老人在哭。

“那天，海生和阿静照常出海捕鱼，但是却出了事。阿静掉进水里，海生去救她，却被渔网缠住了。附近的渔民说，海生被挂在网上，阿静却被海流冲远，他一个劲地喊着先救阿静，海生是老水手了，根本没人想过他会出事，结果阿静被救上来，海生却没了。”

“阿静被送进医院，因为缺氧，损伤了神经。她的家人得知她受伤，来看过一眼，给了点就消失了，后来我才知道，阿静他爸在阿静妈妈去世三个月后就另娶了，她后妈生了个弟弟，一家子都对她没感情。我和我老伴商量，说不定上次落水也是她后妈安排的呢！”

“后来，就是我老伴一直照顾她，我老伴前几个月去世，我就将她送上岛上的疗养院。”

尽管他老了，但还是一个男人，有些事实在是不方便，他尽可能地拮据生活，让阿静在疗养院被照顾得更好，所以也解释了这一身破布衣衫的由来。

棠宁听了这个故事，将嘴唇抿了又抿。这个故事竟然比安徒生童话中小美人鱼的故事还要悲凉，小美人鱼变成了泡沫，这个是童话，而刚才海生和阿静的故事，那是真实发生的，就在身边。

“阿静不记得我和海生了，每次面对她我都得重新介绍一次。”过了很久，老人也学会渐渐释怀，但有些遗憾，仍在心里藏着，不可磨灭。

谈话间，船也靠岸，太阳也慢慢从东方升起，有一层光慢慢照到老人身上，名为希望的光芒洒落在他身后。

“不久就是阿静的生日，我已经征求许医生的同意，请半天假带阿静去过生日，顺便带她去给海生烧烧纸，虽然她不记得了……”

棠宁起身，从容点着头，怀里的小雏菊手套露出个角。老人想到什么，脸上洋溢着微笑。

“海生生在海上，对地面上的东西最好奇了。他以前最喜欢的就是小雏菊……”

棠宁犹豫了一阵，将手套拿出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为我织的，但……如果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吧。”棠宁想到檀西，如果檀西在这，一定会做与她同样的决定！

棠宁的声音坚定不少：“海生那么喜欢阿静，以前一定告诉过阿静他喜欢小雏菊，这双手套，你将它交给阿静，说不定她就会想起海生。”

想起吧。

那么重要的人不能忘记。

“这……”老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用手背往眼睛上抹，像擦汗一样。

“她快生日了，天又那么冷，当作是我送给她的礼物吧。”

棠宁笑着说完，听见码头有人在叫她。她提起大包小包钻出去，果然是文青阿姨，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的宝贝宁宁，还是你心里想着我，没让我冻死在岛上！”文青接过行囊，动手揉上棠宁软嫩的脸，又关切地去摸她的手臂，惊诧道：“啊！你居然穿这么少，最近一周可是有史以来的大降温，与过冬天没差，还不多穿点！”

棠宁给糊弄过去，两人寒暄了一会，文青又啊了一声，忙从衣兜里摸出热牛奶。

“这可是檀西特意嘱咐的，点名要的热牛奶。”文青揶揄的眼神在棠宁脸上流转，“让我看着你喝下去。”

棠宁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她害怕待会晕船呢，待会可没有橘子。文青像早料到似的，摸出含片递给她，“也是檀西叮嘱的，待会含上一片，治晕船的。”

棠宁内心一暖，握着牛奶瓶的手掌发着烫，她说：“我暖会手，待会喝。”

这样，文青就不再劝她，这天太冷了，除了不下雪，简直像回到了腊月里。两人又聊了会儿，文意不愿意再耽搁棠宁时间，两人告别，棠宁看着文青将药品和衣物大包小包带走后，重新回到船里。

她打开手机，过了那片海域有了信号，滞后的消息不断弹出，全是檀西。

——不要盯着海水看，容易晕船。

——晕船记得吃我给你准备的含片，就在小包的夹层里。

——快到了是吗？

——文青阿姨发消息说看见船了，海上冷吗？她给你带了牛奶，你可以暖暖再喝。

……

一连发来十几条，隔几分钟就是一条，棠宁无法一一回复，她只是觉得，这样被人关心着的感觉真好。

渡轮发出鸣笛声，踏上返程之路，她知道他的少年会在大海尽头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