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李桃李写完手上的报告，找了个空闲的时间去办公室打印申请书。

钟常安的头发已经油到可以凭空捏起一座通天塔，他跟在李桃李身后，反复问：“真的要走吗？”

李桃李欲言又止，纠结半晌，抬手拍他的肩，“好好努力吧钟，争取早日去对面的理发店洗上头。”

钟常安心里知道李桃李留下来对他自己不好，医学生在医院里什么都没有保证，好的医疗资源并不会向他们倾斜，万一感染恐怕还是自己遭罪。

“行吧，”钟常安伸手接过那张印着大红章的申请书，失落异常，“回去吧。”

李桃李抱歉地抿唇，“我柜子里有很多吃的，你想吃就吃吧，别累着自己。”

“还有那些茶包饮料，我也不带走了，都留给你。”

“还有暖宝宝，你值夜班的时候也能用上，凡事别苦着自己，昂。”

本来上班就烦，钟常安从不愿意他走到恨不得把他撵走只用了半分钟，他有些破防地咬牙，“赶紧滚吧你，磨磨唧唧的烦人。”

李桃李嘿嘿笑了两声，小跑着去了更衣室。

须臾，丧眉搭眼地回阅片室，脸上调侃戏弄的表情不见踪影，重重地坐在工位上，木着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说少爷，”钟常安忍无可忍，怒道，“你又要干嘛？”

少爷弯腰，脑门磕在桌沿上，他仿佛感觉不到疼，毫无灵魂的转过头，两眼发愣地看着钟常安，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家……被封了。”

就在十分钟前，昴城中央发布新的公告，全城住宅区全部封锁，禁止居民出入，外界的营利性场所，包括商场、娱乐场所、餐厅、酒店，全部停止营业，昴城市民的一切生活物资都由公安部门和社区工作人员统一配送。

主动就在医院和被动留在医院是不一样的。

何况医院里什么都没有。

钟常安的嘴角快挂在月球上，他知道自己不该幸灾乐祸，可又忍不住想笑，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拱火，“那，那些吃的喝的暖宝宝？”

“呵，”李桃李淡淡一笑，“心死之人，又怎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钟常安肃然起敬。

少顷，扬帆推门而入，大声鼓舞士气，“同志们，听我说。”

“刚才的通知大家都看到了吧，咱们回不去家了，休息的同事们也没法过来接.班，影像科就靠我们大家守着了，大家努努力，共克时艰，很快就过去了。”

说着，一鼓作气地猛拍桌面，“加油吧，天选打工人们！”

屋里响起几声死气沉沉的应答。

扬帆本来想指挥大家把手叠在一起加个油，但同事们看上去好像不太想跟他加油的样子。他尴尬地点头，自己跟自己击了个掌，默默道：“加油老杨！”

视线扫了一圈阅片室，猛然看见正在工位上跟钟常安说小话的李桃李。他睁大眼睛，“桃李？你怎么在这儿？”

“我呀？”李桃李指向自己，表情复杂，“我来交终止实习申请书。”

扬帆动动嘴，滑稽的“哦”了声。

他走后，阅片室再次如死水般沉寂下来，李桃李心灰意冷地写完两个报告，陈让的电话打了进来。

“现在还能回来吗？”陈让开门见山道。

“回不去了，”李桃李起身出门，找了个僻静的拐角，蹲在墙根遗憾道，“暂时只能留在医院。”

之前封控的地区都是夜里下达的通知，白天会给人留下准备时间，大家都没想到这次通知会突然下达，且在几分钟内各地区就迅速封锁起来。

沉默几秒，陈让有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无能为力地喃喃，“那怎么办？我请工作人员买点东西送到医院可以吗？”

“他们来不了医院，”李桃李正要叹气，为防陈让更加担心，抿唇将愁绪咽下去，“没事的，医院便利店里有日用品，我待会儿去逛一圈。应该不会封太久，我刚才问了下，医院还有好多实习生没来得及撤离，医院会想办法让我们回去的。”

“……那你注意安全。”陈让低低道。

“好。”李桃李温柔应道。

“闲下来的时候多给我发点信息，好不好？”

“好。”

“对了，”李桃李补充，“我妈……”

话还没说完，陈让就安抚地接道：“我已经帮她登记了独居老人名单，以后社区工作人员每天都会去探望她的。”

李桃李放下心，“行。”

“快过年了，”陈让轻叹，“我等你回来。”

封控的时间过得很慢，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枯燥、焦虑、恐惧逐渐蔓延在医院上方。救护车每天都会运来很多新感染的病人，住院部病房不够，走廊也睡满了，医院连夜搭建方舱，勉强住得下病人。

医务工作人员就辛苦了些，每个科室的休息室都是有限的。就拿影像科来说，技术组和诊断组各一间休息室，每个房间里放着一张上下铺，平时人少的钼靶室里放了架单人床，是给技术组上夜班的学生准备的。

医生们商量了一下，实习生和女医生轮流睡床，其他人就趴在工位上勉强凑合。

隔离在医院的第三个夜晚，李桃李睡进了钼靶室。

小床不大，每个人来这里睡觉前都会去CT室里抽一张一次性垫单垫在床上。不知是谁在旁边放了张小凳子，原意应该是用来充当床头柜，但不知是谁带头，现在用来放置用过的纯白垫单。

每个来睡觉的人都是撑了很久才得到指示勉强休息那么几小时的，没人有功夫把垫单收起来扔到电梯旁的医疗废物垃圾桶里。层层叠叠堆得很高，在冰凉的机房内显得滑稽又心酸。

李桃李觉得好笑，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在想死群。

【别叫我面包：居住环境】

同样滞留的杜康秒跟另一张图片。

不知道跟谁挤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面，图片里的杜康伸不开腿，细窄小床上的被子像是上世纪的，一眼就能看出反复消毒的痕迹，拐角放着一个输液架，上面挂满白大褂。

【杜康：没什么，在我们科室的库房里罢了[比心]】

看来大家过的都不怎么样，李桃李放下心，关掉手机上了床。

钟常安前几天把医生休息室里的电暖器拿出来给学生们用，对着床铺烤了会儿就没有很冷了。李桃李嫌被子脏，把自己的外套盖在身上，白大褂盖在外套上保护着，然后才把被子盖到小腹的位置。

房间里徘徊着机器运作的嗡嗡声，指示灯随着呼吸的频率缓缓闪烁，走廊上明亮的光线顺着门缝透进来，整个房间既吵又亮。

李桃李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手机屏幕亮起来，陈让给他发了两条消息，自动熄灭后又发了一条。

翌日，李桃李赶在七点前起床，他坐在床上懵了会儿，显然不太明白自己的白大褂是怎么跑到被子上方的，被子又是怎么裹在自己身上的。

睡了一觉，他对被子的嫌弃少了点，在心里说服自己，盖就盖吧，管他脏不脏，没有传染病就行。

他迷瞪着开门，一眼就看见蹲在钼靶室门口的另一个实习生。他打着哈欠，“人多吗？”

“多，”同学的脸色惨白，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自嘲道，“昨晚看了一百多，我实习结束后医院不让我原地入职我就吊死在大门口。”

李桃李揉眼笑了下，侧身让开，“快去睡会儿吧，我没关暖气。”

同学摆摆手，边往里走边抖开手里的垫单。

去厕所草草刷了牙，随便抹了把脸，李桃李晃悠到食堂，刷卡进门，领到免费的早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边吃边看昨晚的未读消息。

【MAODA：家里的郁金香开花了[图片]】（00:18）

【MAODA：你睡在机房吗？】（00:18）

【MAODA：宝贝晚安，我爱你】（00:21）

不知道为什么，李桃李盯着那三条简单的讯息，突然鼻子一酸，对陈让的想念更加浓烈。

像从前陈让自我隔离时自己把家里大小事宜事无巨细告诉他时一样，陈让也会给他发很多信息，一一报告每天每分每秒做了什么。怕提示音吵到李桃李休息，主动提出让李桃李把自己设为免打扰。

李桃李才舍不得，科室并没有多少大事需要用到实习生，基本都是钟常安直接口头告知。他把所有的消息都设为免打扰，只留陈让和牧文星。

所以手机每响一下，他就知道是他们在思念他。

他咬着麻团，对着餐盘比拇指，随手拍了张照片。

【别叫我面包：年纪轻轻吃上国家饭了，别太羡慕哥】

【MAODA：好想哥哥，想跟哥哥关在一起QAQ】

李桃李笑起来，没敢跟他多聊，怕停不下来，吃光早餐就收起手机回了阅片室。

作为科室最年轻力壮的男人，钟常安在方舱值了个72小时的班，今早心率直接飙到一百七，累得发蒙，迷迷糊糊地在报告上写了行遗书。

扬帆吓得尖叫，给他吃了两颗维生素b，让他回阅片室上个白班缓冲一下。

钟常安无力比心，“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飘回阅片室，钟常安不忘给自己和小徒弟拎份冰美式上去。

李桃李直言相拒，“你喝吧老师，我不喝咖啡。”

“得了吧你，”钟常安哼笑，“你去超声科之前天天偷着喝咖啡，杨帆不知道，我可没被你骗过去。”

“以前是喝，”李桃李哭笑不得，“现在不喝了，胃不好。”

“本来就被封着，犯胃病的话就更让家里人担心了。”

钟常安将信将疑，“真的？”

“骗你干嘛？”

“好吧。”钟常安没有强求，两杯冰美式怼在一起，塑料吸管一起叼进嘴里。

一口气喝光，钟常安犹不满足，仰头大口把冰块倒进嘴巴里嚼。李桃李看得胃里难受，忍不住问：“你这样吃凉的……你男朋友不管管你吗？”

“他哪有那个闲工夫管我？”钟常安咽下嘴里的冰块，想了下，纠正道，“不对，他凭什么管我？我是他男朋友，又不是他儿子。”

李桃李懵了下。

可能这就是年轻人恋爱和社会人恋爱的曲别吧，钟常安整天叽叽喳喳像个恋爱脑，却不会失去自己的主见和人格。

李桃李暂时达不到这种程度，陈让偶尔会在边界范围内管他，例如叮嘱他按时吃饭好好睡觉之类的，李桃李不会觉得冒昧，只会觉得陈让特别在乎自己特别爱自己。

他拧眉深思。

好吧，陈让说的没错，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十点，李桃李抱着水杯准时趴在栏杆上。

楼下的医生们已经换上了防护服，整个人从头到脚完全包裹起来，后背上用黑色的水笔写着各自的姓名和科室。只是现在情况特殊，不论科室，只要是个穿白衣服的人走在医院里，都随时有被患者拦下的可能。

被拦下的医生止住脚步，虽然迷茫，但依旧跟着家属匆匆往病人的方向跑去。

李桃李看着，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淡蓝色的隔离服。

辅助科室不怎么上临床，临床穿隔离服的时候他们还在穿白大褂，好不容易换上隔离服，临床的装备又升级了。

防疫用品数量有限，理所应当首先供给最需要的人。

李桃李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怎么了？”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淡的询问。

这种声线在整个医院里都显得特殊，李桃李回头打招呼，“关老师，你怎么来了？”

“刚下手术，想去买口吃的，”关越没多说，顺势站在他身边，“叹什么气？累了？”

“不是，”李桃李低头，犹豫片刻，小声说，“就是觉得我们这个专业还挺……挺尴尬的。”

“怎么了？”

李桃李以前是学临床的，最大的梦想就是像爸爸妈妈一样，坚定握住手术刀与死神之镰碰撞。

但李岩和牧文星相继出事后，李桃李听从牧文星的意见，从临床转到影像，从此不再直面危险，也无缘手术刀。

作为医院里为数不多不与病人接触的科室，李桃李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工作而产生过满足感，因为根本不会有病人去感谢那些写在报告单下的名字，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在很多人心里，自己只要躺在机器上，那些胶片和报告就自动生成了。

李桃李失落道：“我就像是流水线工人。”

“怎么会呢？”关越轻声道，“谁都知道医院离不开辅助科室，你们比钟表后面的零件还要重要。”

李桃李苦笑，“买表不外乎那几个理由，好看、时间、炫富，谁会因为他的零件精致买表？”

关越微微皱眉，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小同学，低头看着门诊大厅沉思，半晌迟疑道：“你是为了荣誉、鲜花和锦旗才选择学医的吗？”

李桃李一顿，豁然开朗。

他当然不是，他学医的初衷就是治病救人，而他的报告是医生诊断的重要依据。

也是这两天在医院待得有些抑郁，关越简单开导两句，他就又活蹦乱跳了。

关越脸上的笑带着暖意，“有什么困难或者问题随时都可以找我，不用怕打扰我。”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李桃李觉得奇怪，忍不住直言问道：“关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

他抿了下唇，像是鼓足勇气。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原本想说特殊，但又觉得这个词语不太合适。

关越缓缓敛起脸上的笑意。

少间，淡声道：“因为你很像我的老师，他对我很好。”

“是谁？”

“他已经去世了，你不一定知道他，”关越郑重介绍，“肝胆外科的李岩教授，他一生做了几百场肝胆移植手术，救活了不下一千条生命，我很敬重他。”

“李……”李桃李一愣，喉头瞬间哽住，“你是他的学生吗？”

他低语道：“我还以为，早就没人记得他了。”

“怎么会呢？”关越深深看着李桃李，“每一个被他救活的病人都会记得他，他的学生会铭记他，他的家人也会永远怀念他。”

“其实……肝胆科的医生们，从来没有一个人忘记过他，大家都是他的学生。”

李桃李艰难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那就好。”

关越抬腕看时间，他已经出来几分钟了，手里的病人还在等着他，他匆忙道：“我先走了，下次见。”

李桃李无声目送，直到关越即将踏上扶梯，他才下定决心开口，“关老师。”

“陈让职业暴露那天，我太着急了，所以对你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

关越愣住，差点一脚踩空。他连忙站稳身形，维持住脸上体面的淡笑，“没关系，我能理解。”

换成是钟常安因为杨帆的疏忽而被迫职业暴露，他也不会给杨帆好脸色。

他说：“不过，我确实做得不够好，以后会更加关注我的学生，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伤害，像李岩老师一样。”

因为医学并不仅仅连接着医生和患者，更连接着娴熟的老师和青涩的学生。

这是比任何东西都更需要传承的。

“但也请保护好自己。”李桃李说。

“好。”

目送关越离开，李桃李的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弯眼无声浅笑片刻，随后才转身脚步轻快地回到阅片室。

黑白底色的图像依旧枯燥，李桃李却不觉得无聊了。

因为他手里的每一张图像，不管是简单的肺炎还是Ca病变，背后都有一个焦灼等待诊断的病人，他的每一行文字都是对病人的病情有着巨大的帮助。

封在医院的第十四天，医院终于等来居民区解封的消息，连轴转了半个月的医务工作者们得到短暂的休息。

钟常安坐在工位上静静等待接.班同事。

和稚嫩的学生不同，他作为已经正式上岗的执业医师，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吃不下睡不好，精神又始终紧绷着，后面几天活得像个僵硬的机械木偶。

他抽抽嗒嗒地靠在李桃李肩上哭诉，“不干了，我要辞职，这工作就不是人能干的，我再也不当医生了呜呜呜。”

李桃李冷静道：“你现在辞职就拿不到补助金了，一天两百块呢。”

“……我拿到钱就辞职，”钟常安难过极了，“为了这点破钱，命都快没了。”

李桃李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要不再坚持一下吧，毕竟是特殊情况，并不是每天都那么累的。”

钟常安狠狠擤鼻涕，哽咽道：“也行。”

李桃李：“……”

他扭头盯着自己的肩膀，余光扫到钟常安折纸巾的动作，张嘴欲骂又止。

这人怎么总是能让别人在他最可怜的时候忍不住想骂他？

为了表示对医生们的感谢和照顾，医院亲自派大巴车护送他们回家。

挂着“抗疫医务人员专车”横幅的大巴停在之心苑门口，李桃李几步跳下车。

终于解封的居民戴着口罩在小区里散步活动筋骨，看见大巴车，纷纷好奇地扭头打量。

人群里，陈让抱着胸斜靠在门边，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一点点靠进的李桃李。

两人谁也没有互相通过气，李桃李知道陈让一定会在解封后的第一时间找他，陈让也知道他一定会早早回来。

距离陈让还有几步，李桃李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忍不住跑起来，眷恋地扑进陈让张开的怀抱里。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