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很安静,厨房里厨具相碰的声音偶尔传出来。牧文星挠挠头,神情闪躲,支支吾吾道:“我很健康,我不用去医院……”
李桃李抿唇,换了个方式,“你前几天不是说肚子不舒服吗?这总要去医院看一下吧?万一是盆腔积液或者子宫有毛病可怎么办?”
闻言,牧文星像是找到了脱身的方法,松了口气似的把手摊开,“那就更不用去啦,我早就绝经了。”
李桃李拿手机预约体检的动作猛地滞住。
牧文星偷偷观察了他一眼,见李桃李没注意到自己这边,连忙揣起可乐躲进厨房。
一点多,几人终于吃上饭。陈让不愧是时老师亲生的儿子,手艺跟时老师一样好,吃得牧文星语无伦次,甚至想重新拜入陈让门下。
李桃李有些心不在焉,几颗米饭在嘴里嚼了十来下还没咽下去。
牧文星奇怪地盯着他看,以为是自己拒绝体检让儿子生气了,忍不住心虚示好,“那我去抽个血就回来好不好?”
“只抽血,不能再多了。”
李桃李咽下米饭,跟她商量,“基础检查和颅脑CT还是要做的。”
不怎么了解事情始末的陈让咬着筷子,来回扭头观察母子俩的神色,见牧文星似乎有掀桌子的前兆,连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牧文星谈判失败,瞬间连血都不想抽了,吃着菜含糊道:“那我不去了。”
陈让连忙又给李桃李夹了一筷子。
李桃李吐出一口气,心里有些堵,既心疼又生气,也不可能跟牧文星硬来,下意识扭头看了陈让一眼。
求助的目光落在陈让身上,一双眼睛隐约有些泛红。陈让温声道:“吃点菜。”
李桃李低头味如嚼蜡。
盯着李桃李吃了好几口青菜,又给他夹了些牛肉,陈让才问牧文星,“牧妈呀,我过几天就要考试了,桃子跟你说了吗?”
“说了,”牧文星勉强答道,“他跟我说过很多次,生怕我忘了。”
没想到李桃李居然真的会跟牧文星说这些,还说了不止一遍,陈让有些意外的挑眉,继续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体检好不好?”
牧文星叹气,“我就非得去呗?”
她不情不愿地妥协了,一再叮嘱,“不去附院。”
“好,”李桃李轻声说,“我带你去北城。”
昴城几十年前就已经位列特大城市的范畴,医疗资源和作为首都的北城不相上下,甚至很多专科领域比北城还要更强一些。
陈让不太明白,为什么牧文星不愿意去附院。
李桃李那么懒得动的一个人,居然也由着她,一个体检而已,宁愿舍近求远跑去北城检查。
难道牧文星真的生病了吗?
可看着又不太像,毕竟牧文星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整天跑来跑去跟特种兵似的,听说前两天还闲不下来地给自己报了个摄影班。
谁家六旬老太天天满课呀。
他没问太多,面不改色地继续给李桃李夹菜。
下午,牧文星调了一大碗馄饨馅,陈让在旁边盯着,提醒她别忘了放盐。
牧文星险些就忘了,尴尬地轻咳,“我当然知道啦,我都记在心里了……让让,要不要往里面放胡椒呀?”
两人有说有笑,陈让铁了心要蹭上这顿饭,坐在牧文星对面帮她一起包。
牧文星不熟练,包得慢,陈让也装作不会的样子,磨磨蹭蹭半天弄不出一碗。
阳台,李桃李正蹲在角落给花盆翻土,小铲子象征性地插进土壤里动了动,两只眼睛没什么焦距地盯着花茎,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了。
餐厅里两人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过来。
上了大学后,他对文星的记忆就停了下来,内心总觉得她还是那个穿着白大褂或洗手服,在医院里活蹦乱跳的神经外科医生。
他从来没想过文星会变老。
直到今天,文星一脸无所谓地跟自己说起,她已经停经很久了。
他是医学生,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妈妈会因为雌激素下降而难以避免地产生一些负面情绪,入睡变得困难;皮肤逐渐失去弹性,开始快速长出皱纹和老年斑;骨骼变得疏松,上下楼梯困难……
这些都在李桃李不知道的地方客观发生着。
李桃李觉得特别特别难过。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艰难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感受到喉间的肿胀疼痛,他连忙起身,垂着眼睫回了卧室。
没过多久,卧室门被打开,陈让小心翼翼地开门走进来,轻声关上房门,如实道:“阿姨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生她的气了。”
李桃李坐在飘窗上,一双眼睛轻描淡写地向上看去,对上陈让问询的目光后也不躲闪,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让疑惑地歪过头,“怎么了?”
李桃李眨眨眼,默不作声地错开视线,盯着他身后置物架里背包上的黄狗娃娃上,面无表情地摇头。
“真没事啊?”陈让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
视线被挡住,李桃李又盯着陈让的拖鞋,没事找事地踢了他一脚。
陈让知道他大概是有点事了。
他从来不做徒劳的安慰,思忖半晌,试探道:“今天……还需要抱抱吗?”
李桃李一怔,重新抬起头看他。
陈让勾唇,笑眯眯地抬手揉揉他的脑袋。
李桃李眼巴巴地盯着他,瞳仁小幅度颤抖,嘴巴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又没开口。半晌,委屈地撇嘴,抬手环住陈让的腰。
“怎么……”陈让顿了顿,边给他按揉后颈边低声喟叹,“比传说中的还要粘人啊。”
晚上,三人吃了顿新鲜的皮蛋馄饨,李桃李毫不吝啬夸赞,朝牧文星比拇指,“好吃,比鲜肉馄饨好吃。”
牧文星满足一笑。
“那我呢?”陈让凑过去问。
“你什么?”李桃李板着脸,“你吃完洗碗。”
“……”陈让可怜巴巴地坐正,咬着馄饨嘀咕,“真是不知感恩不知好歹不知所谓,竟然敢对我蹬鼻子上脸,我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这个小桃子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
李桃李凝眸,“什么?”
陈让重重地哼了一声,“洗就洗!”
饭后,陈明飞顺道来接陈让回家。陈让问李桃李,“要不要送你回去?”
明天体检,李桃李在这过夜的话,第二天要起很早才能不迟到。
李桃李摇头,“我今晚在这。”
“为什么?”陈让有些意外。
“什么为什么?”李桃李奇怪地看着他,理所应当道,“这是我家。”
他特地咬重了“家”的发音。
陈让点头,不再多言,“那还要不要我给你带早饭?”
李桃李想说不用,他吃牧文星做的就行。
但他太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明天能不迟到就已经很厉害了,在家吃饭完全就是做梦。他尴尬地抬抬下巴,“带呗。”
翌日,体检中心。
张顺德比两人来得都早,开了机器,还从前台搬过来一张小椅子。
两人心尖一跳,李桃李嘴里最后一口肠粉直挺挺地卡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小陈,”张顺德朝陈让招手,热情得过头,“来,坐这儿。”
右手毫不意外地指向圆凳。
他叫得陈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疑不定道:“我?你让我做?我是实习生我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是实习生了,”张顺德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就因为你是实习生,所以才要多做多练多学习,来,今天我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一个一个指导你。”
李桃李和陈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这又是哪出?
七点整,李桃李摁下电脑上的叫号按钮。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老太太,陈让忐忑地给他做了肝胆胰脾的检查,扫完后没发现什么异常,迟疑地扭头跟张顺德对视。
张顺德笑着点头,“做得很好,没有漏查的地方,可以喊下一个了。”
“真的吗?”陈让狐疑道。
“当然了,我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屏幕呢。”张顺德说。
陈让不放心地看了李桃李一眼,后者点点头。
老太太出去,换了个老爷子进来。老爷子躺好后,陈让边挤耦合剂边照例问询,“以前查过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老爷子反问:“我哪里不舒服你看不出来吗?”
陈让:“……”
他轻轻咬牙,“那你以前有没有查过肝胆呢?”
老爷子说:“查过。”
“查过呀,”陈让松了口气,重新笑问,“结果怎么样?”
老爷子疑惑地抬头,“我的体检结果怎么样为什么要告诉你?”
顺便把陈让批评一遍,“你们学校难道没教过你不能侵犯病人的隐私吗?再问我就投诉你了。”
陈让:“?”
李桃李不忍地扭过头,缓缓闭上眼睛。
才过去一小时,陈让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一双眼睛麻木地盯着屏幕,客服一样机械道:“以前查过吗?”
床上的耳背老太太:“啊?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陈让艰难动了下眼皮,摇头有气无力道:“没事,躺好吧。”
老太太这回听清了,莫名其妙地重新躺好。
病人太多,一瓶耦合剂迅速见底。陈让面无表情地把瓶底对着机器扶手的位置敲了下,又能挤出来很多。
超声科每天要消耗的东西太多了,卫生纸、耦合剂、安全套、手套、一次性中单,一向是能省则省。
陈让安慰自己,敲一下,功德加一。
他有气无力地挤出最后一点耦合剂,塑料瓶受压发出“噗”的一声。
床上的病人捂住鼻子,很有礼貌地建议,“医生,可不可以不要在室内放屁。”
陈让:“……”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李桃李搀扶着陈让去了食堂。
他们下班太晚了,家里已经结束午餐。时月打电话来问他们要不要回去吃,两人都说不,想在食堂吃完,回家后直接拖鞋上床。
杜康吃到一半,看见俩难兄难弟互相依偎着走过来,一时好奇道:“你们怎么了?”
陈让连说话的力气都无,李桃李代为解释,“他被张顺德为难了一上午。”
“啊?”杜康睁大眼睛,“你们只是实习生而已,连工资都不拿,他至于吗?”
李桃李难得有些心疼地看向陈让。
后者轻笑,发丝凌乱,神情呆滞,“原来我是实习生啊。”
“我以为我是畜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