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灵隐寺景区花了王也总共75元。

这使得现金并不富裕的王道长更加雪上加霜。这里充斥着一股云林的潮味，石塔和经幢经过百年风霜已初显破旧，仅是一眼就似乎能想象得到古时的庄严风貌。

但是这里并不显得寂寥，作为名声显赫的佛家圣地，熙熙攘攘的人影早已占满了王也的视野。实在是太挤，王也很是狼狈地穿过人群，来到了正殿。

“呵呵！”一位老态龙钟的和尚已经在这里等他，“小友，看你来时是从大门的方向，其实后门我也派了弟子接待，何必跟游客挤在一块呢？”

王也不是不识礼数的人，立马拜会了下面前的这位大师，他认识嘛。或者说，异人圈子里谁会不认识这千年古刹之地的解空住持？他笑回：“害，我这不是想着来都来了，干脆也跟着其他人上个香……我这应该不算是砸场子吧？”他摸了摸后脑勺，“不过我已经被逐出武当了，您大概也知道。”

“不仅知道，我也知道罗天大醮你也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解空大师很是慈祥地笑了笑——这让他显得有些行将就木似的，他大抵是太老了，时而又像个老顽童一样跟小辈闹腾，“走吧，我带你走走，看一看这里。”

解空大师固然年老，可是底盘稳重，饶是再驼背声哑，步伐都是矫健的。王也默默跟在身后，也不四处乱看什么，走在这里，他只觉得内心很宁静，这让他稍微有了点怀念的感觉。毕竟当初选择出世……也是因为，他钟爱这种感觉吧。

老人与青年一步步踏上碎石阶梯，这一路不长不短，刚好够开个话题，解空大师呵呵笑了两声，直接点破：“你一个武当出身的人，突然要来我这小破寺庙……应该不是单纯过来旅游散心吧？”

“大师您这就谦虚了啊，大灵隐寺哪能算破旧啊。”王也回，他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再过多寒暄，“其实我来确实有些事想要问，但是跟武当无关，出于……害，您可以理解成比较私人的目的。”

“灵隐寺从创建之初，到现在传承下来的特色，就是人多。僧众多，收留的茫然之人也是数不胜数。想来，这些人之中，是否有你的故人？”

“果真还是瞒不住大师哈，实话说了吧，我想问一个人。”

“你想知道那个人的什么？”

“那个人的过去，那个人的性情，或许还有……那个人曾经的朋友？”

“小友，既然你说那个人是你的故人，那么这些你却不曾了解吗？”

解空叹了口气。王也很是无奈地讪笑，耸肩道：“唉，这问题的关键是被您抓住了。我得承认，我确实一点儿都不了解，不过这不就是我来的目的嘛？应该不算晚，您觉得呢？”

“那个人的名字是？”

“呃、”王也显而易见的哽了一下，“她叫江芸……应该是吧？” 他竟有些不确信了。从始至终这个女人就没说过什么真话，被她翻来覆去的戏耍之后，他现在都怀疑江芸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名姓。

“哈！”解空大师很是古怪地咧嘴笑了。

“您别这么笑……吓到我了，哎哟。”

解空大师甩手三连：“江芸那丫头啊？不知道、不记得、不想说！”

王也：嘿……大师现在装什么呢，明明一副啥都知道的样子……

虽然解空什么也不打算说，不过他反手一指，朝着这段山间石路的尽头：“给你安排了留宿的屋子，往上走，会有弟子招待你。”

“好嘞，辛苦大师……但是您真不打算给我透露点儿啊？！”

“往上走，往上走！”解空不耐烦了。明明是一副慈悲样，却身手利落地把王也往台阶上赶。

熟悉的触感——王也感受到了。他师父也经常这么在他偷懒的时候踹他屁股。他连忙往山上飞奔，这才逃离了解空的魔掌。回头一看，自己竟然已经爬到这么高了，前方的拱门威严矗立，穿过这里，就是游客们禁止进入的后殿，用以僧侣生活起居。

王也的余光瞥到阶梯下，老者拱肩缩背的身影仍留存些许。解空如同诵经一般铮铮之言，借着风，微弱地送到王也的耳边。解空说：“这条路，江丫头已经走过无数次。初次上山之时，最终下山离去之刻，她的心境，王小友你的话……是否能参透些许呢。”

王也回问：“她真的没在灵隐寺留下什么吗？”

“大灵隐寺是千年古刹之地，人群来来往往，走走停停，我亲手引来又送走的过客，已经多到我早就记不清了……江芸是在其中停留最短、之后也甚无往来的人，既然我已不记得，那其他人自然也是记不得。她确实是什么都没留下。不过庭院内唯有一棵杏树，那是她吃剩水果之后把核瓤埋下，意外结出来的枝丫……这么久了，长得够高，也结了几轮果子……只是太过酸涩……”解空大师似是回想起了那味道，远远地呲牙咧嘴起来，“哼！”

最后几句，声音越来越小。老者腿脚够利索，很快消失不见。

王也心里想：“杏？能有多酸？现在也正是结果的季节……”

两分钟之后：果然很酸。

江芸种下的东西，也带着她强烈的个人作风，硕果饱满，漂亮是漂亮，就是不让人舒坦。想必数年前的她，彼时彼刻正坐在墙头，想象着未来会有哪些冤大头偷杏却被酸到一个激灵吧。

后院里飘过寂寥的夜风，王也走了进去，发现里面只有一位身形高大壮硕的扫地僧，一看就是武家出身。

这个人，王也认得。解空方向的大弟子嘛！！王也过去打了个招呼：“哟，是您呐，宝闻大师，吃了没？”

“王道长。”宝闻扫地时也仿佛卷起阵阵罡风，配上浑厚的声音，整个人散发着难以接近的气场，“师父给您的房间都安排好了，就在这处。”

王也看了看宝闻所指的房间，又看看门口摇曳生姿的杏树，忽得反应过来：“宝闻师傅，您给我交代句实话，解空大师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

不然怎么会刚刚好安排这座后殿的这个房间！

宝闻如他长相一样是个厚道人，笑了：“确是如此。”

王也感叹：“神机妙算……神机妙算呐……姜还是老的辣…，隔行如隔山，看来这佛理也是门深奥的学问，解空大师竟然已经到如此境界了。”

宝闻摸摸后脑勺，老实巴交回道：“这倒也不是师父神机妙算，只是师父比较喜欢在异人公众号上看八卦，比方说，我们寺里的人都知道在罗天大醮时，江姑娘……哦不，现在是江大师了，被你小子一把抱走救了的事……”

说着，宝闻一拍大腿，撂了扫把，感叹道：“我就说嘛！江丫头跟那个诸葛家招蜂引蝶的浪子走不长！刚看到那篇公众号推送时，师父没什么反应，我可真是气歪了……”

王也：……我看您也挺爱看八卦的。

又寒暄几句，王也没得到什么想要的情报，原因是宝闻其实也对江芸不甚了解，而“不甚了解”这个事实，宝闻竟然也才刚刚反应过来。最后在宝闻一系列“江姑娘借宿在这里这么久，在下确实好像一点儿都不太了解她的生活，怪了，当初怎么就没想着问呢？”的喃喃自语中，王也决定回房休息。

长途跋涉并不算累，但王也还是睡得很早。此时此刻内心充斥着的，还是一种不得要领的茫然。如果大灵隐寺都没有什么关于江芸的情报，那么天下之中又有何处，才能窥得她一星半点的真正性情？

王也昏昏沉沉、悄然入睡……

再次醒来时，天边已经破晓。

王也心里却浮现一股怪异：“奇怪了，身子好像还是有点酸，我竟然睡了这么久？怎么感觉并没躺下多久似的……” 他瘫在床上犯了会懒，忍不住拿起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

嗯，是凌晨没错，就是山里头网络不好，什么消息都刷不出来。

王也又眯眼休息了会儿，不多时，又重新掀起了眼皮。

不对，果然还是哪里不对。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始解脖颈上的绷带——那是在碧游村时受伤之后自己胡乱包扎的，勉强止血。这个部位愈合得很慢，这几天总是渗血。王也握住绷带，进而确认了一件事实：“这么久时间，这绷带就跟刚换上似的，还那么黏，也没多少血……这时间不对。”

王也推开门，走到庭院。

夜色还未完全消退，安静得很。树叶簌簌，落下的浅浅阴影如同鬼魅，张牙舞爪。王也一步步下山，贴近山林，常年的修道习性，让他愈发觉得这绝不是往日里他与之相处融合的“自然”……太虚假了，这里的一切。

这路途中，明明一身正气的怒汉金刚像，都恍若透着邪性。

说起来，这种异常，王也也感觉很是熟悉。

这种待在幻境中的诡异，上次发生还是上次……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答案瞬间浮出脑海。

——出来吧您！王也倏地大喝一声，凭着本能开启了奇门阵，顿时凌风四起，硬生生以术法的圆盘撞破了幻境的边缘！

旋即，始作俑者从角落里的树上摔了下来。

“哎哟！”是个姑娘的声音。

那人立马求饶：“王道长，我认识你的呀！别打，别打！”

王也挑眉：“我这还没打算出手呢……你这求饶的时机倒是正好。不过，你方才说什么，你认识我？”

这时幻境全然破碎，皎洁的月光落了下来，就着光，王也看清了那人的长相，不过搜空了记忆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不会又是个使诈的吧？王道长已经被骗ptsd了。

“王道长，我没说谎，我真的认识你，”那姑娘很有眼神，知道王也没相信，立马解释，“这么说吧，武当山……您还记得吗？”

他想起来了：“你是江芸说过的落花洞女？呔！去去去！”

王也立马离她八米远。这邪性的家伙，阴人于无形之中……王也记忆深刻。

“是的是的，那次也是我施由了幻术……”

“江芸派你来的？”王也警惕不减。

“那自然不是……嗯，说来话长……”落花洞女想找话题敷衍过去。

王也不给她机会：“长话短说！我说，我应该没再做什么让江芸记恨的事吧？现在想要杀我灭口？这可忒不厚道了！” 是她会干出来的事。

“不不不，这事儿跟台首没关系。”落花洞女连忙否认，“我就是想抓您回去，讨一下台首的欢心。……毕竟台首在追杀我，我好不容易躲来了这里，正好撞上您了……想着台首好像对你颇有兴趣……把您供奉给台首，那台首开心之余，原谅我了也说不定。”

王也：哦。

这种仿佛被形容成路过的野猪、想要抓回去做烤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停一下，虽然我搞不懂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王也没好气地道，“但你想抓我讨江芸欢心，这事儿估计是泡汤了。你们家台首……怎么说呢，最近是不太想看到我呐。” 毕竟她要死要活都要逃跑。

落花洞女不解：“什么叫台首不想见到你？”她短暂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王道长！你被我们台首甩了啊？！”

王也：“我是真不想跟你计较，你话收回去，我当没听见。”

然而落花洞女来劲了，绕着王也来回打量了三圈：“唉，想来也是，看王道长您一身粗布麻衣，想必口袋空空，零钱几许。又三番两次着了我们台首的道，说明定力不稳，修道有亏。听说修道的人从小就要进观，是不是勉强才通过九年义务教育？就是脸还可以……努努力还是能吃台首的软饭的。怎么会被甩了呢？哪方面不行？”

王也：行行行，好好好。

这丫不愧是江芸培养出来的手下！一个德行！

虽然王也已经被江芸气免疫了，这点话在他心里掀不起半点波澜，但是为了快速让落花洞女交代清楚，他决定温和地威胁一下：“哎哟，你看我这气性大起来了，我可要狠削你一顿了啊。”

落花洞女果然怂的要死，立马闭上了嘴，进而又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您不好奇我为什么被台首追杀？”

“我正打算问你来着，”王也说，“但你竟然主动交代，我觉得这事儿有问题，一旦我听了，就会无缘无故地卷进你们那边的麻烦吧？”

落花洞女被噎住了，她大抵也算个优柔寡断的人，确是有些犹豫。只是，她如今孤立无援，面对的还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反抗的江芸台首……如若她不找到方法打破这一僵局，她的踪迹迟早被找到……

瞧着面前女子欲言又止的样子，王道长叹了口气：“说吧，告诉我，江芸发生了什么事？” 在二人分别的短短几日，那家伙搞出了什么问题？

“这件事其实与台首没关系……不过我想，或许王道长您是唯一能撼动台首心思的人。无论是我抓你回去，还是您去劝解……”

落花洞女——后来王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妲索。在一同前往巫蛊异人最大的聚集之地的漫长旅程中，妲索从头到尾讲述了她所知的，江芸的过往。

“台首与我们不同，我们从小出生在大山，长在大山，年老为蛊婆，中年为巫师，是我们未来的命运。只是我资历尚浅，又被许给了洞神，不常在寨子生活。所以台首刚刚落地于我们栖息之地时，风波如何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这烂摊子终于骗到了一个外人——”

“台首年长我几岁，却是先天异能，仅仅是天赋便已超越寨子里最年长的蛊婆。又出身外地，见识自然比我们多。然而最开始的几年，台首却不常坐阵，时常在外地，据她所说——”

落花洞女回想着当初的说辞：“台首说，她得去打零工赚钱还房贷。”

王也：“……也能理解。就算再强大的异人，在社会中没钱也是个大问题。”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寨子被托付给了台首相当信任的人。”

王也好奇了，江芸竟然有肯信任托付的人？

妲索继续道：“那就是党。我们寨子被划到了扫文盲脱贫困的区域。几年来，村支书和大学生村官一直在做我们工作，所以在台首的支持下，大多姐妹去读书工作，漂泊在外。留守在这里的，也被扶持发展旅游。”

“我……我起先也是想要出去看看的，可是我既已被药仙会许配给了洞神，怎么违抗神的权威？直到江芸台首练出痋蛊，坐稳了湘西之后，我作为药仙会的俘虏，自然也是要听从于她。她既然说让我出去走走，那我便出去见识见识。”

“然后……”

“然后……？”王也总感觉这故事的走向不会那么简单。

“在路上我遇上了一名游僧。我为其的品性和执着所折服，一同游历了很多地方。直到近日……我想带他一起回寨子。”

“可是没想到台首竟然勃然大怒。她似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我的心已经偏离了至高无上的洞神，这对我们苗女来说等同于放浪与不忠，台首生气也是应该的……所以她扣下了那位僧人，我逃了出来，无处可去，只好听从游僧的话，来了灵隐寺寻找他的师父。”

王也：“不，或许她不是生气你背叛了洞神……。说起来洞神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没有问出口，广袤的大地上有许多不同的信仰，倒也不算稀奇。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台首生气的原因？是因为我带了男人回来吗？可是寨里其他姐妹时常如此，台首还会赐福。是因为他是灵隐寺的僧人吗？我听说台首与灵隐寺有一段不欢而散的过往……想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台首一直记恨着灵隐寺出身的和尚……”

妲索说着，小客车碾过了石子，上下颠簸。王也抬起下巴，越过众多游客乌乌泱泱的人头，终于得见这远离城市喧嚣的世外桃园。

——青山绿水。

没有沾染过多世俗的、自然萌发之地。

这里就是……

这时候，王也缓缓开口：“我会去见江芸，但是让我替你当说客嘛……不成，我嘴皮子说不过她。不过，我倒是觉得那家伙……她并没有记恨过任何人。她所做的一切，虽然经常损人不利己……但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说的话，妲索并不懂。

说来也是，王也有种强烈的认知。他猛然发觉，其实自己远比妲索要了解江芸多得多。就好比说，仅仅在妲索的只言片语中，他似乎揣摩到了江芸难以捉摸的心思，但是太快了，王也捕捉不到。只是为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他只是本能的，否认了妲索的判断。

她不曾记恨过灵隐寺。

她的怒气，缘何而来？

是妲索不善世事的天真，还是游僧不通人情的木讷？

还是两者皆非？

透过妲索，你看到了什么？你在反对什么？

江芸的心思，他无论如何都探查不得，但是却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正因他不懂，所以他想要去听一听，去看一看。至少，他不会像妲索那样误解于她。

“好吧，王道长，到时候见。”妲索拽回他的思绪，“我要入寨了，一会儿就有人抓我进去。道长你不是寨子里的人，你得走别处。”

“哦……什么别处？”

“旅游通道！就在那边，买票进寨！单人票八十！”

女主下线的第一章

虽然她下一章就会出来，芸芸个人性情之外，她首先是个背负责任的一派领主。相信我，下一章真的是大糖，情定湘西罢了（道长单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