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或是难得的清醒。
熟悉的帷幔，最高处的绿叶密密麻麻却阻不住阳光斑斑点点的灿亮。还有指尖间床单熟悉的触感……恍如隔世。
“伊伦。”
醇厚如红酒的声线泛起，遥远的记忆袭来，令她一阵心痛。
此刻瑟兰迪尔就坐在她身旁，不复威严，不再冷漠。划在她脸上的指温润柔和。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压抑，却自始至终都在微笑。
一切美得不真实。可不过是一场梦境。
她叹了口气，坐起与他平视：“梦境。”
那日归还银戒离开绿林的时候，她已切断了跟他的感应。可今夜随着她被虏离开水之戒的领域，深入绿林即便无法断绝璀丽的力量——那股透视她一切思想的力量。
“不，是感应，源于精灵间的心意相通，只有你我的对话。”
“我们没有这种联系，陛下。”
“我很抱歉，所有的过往。”瑟兰迪尔挽起她的手印上一吻，“但我们还有未来无垠的岁月。往后不管你到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的专注让伊伦迫不及待收回了手，淡淡自嘲：“不是梦，这种情景更像癔症，比梦境荒谬。”
“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癔症，不是幻梦，是真实的。”
他的回应脱离了该有的剧本，让她哑然。
这是数千年来未曾有过的状况，他每进一步，虔诚而热切，而她却一直在退。
“陛下，我只是认为，既然君臣之义不能再履行，我们不必要再相见。”
“君臣之义？”
这四字他无以辩驳——千百年来，他和她一直谨守的便是君臣之义。即便外界一直说前朝公主痴慕高傲的国王求而不得，整个绿林都知道她的单相思。但他和她之间从来都不是爱侣，只是君臣罢了。
“你从昏睡中醒来后马不停蹄到赤丘寻我，不顾生死对抗索伦，是因为要给一个外族统治者尽到君臣之义？”
“你是一个好国王。”她的语调毕恭毕敬。
“我可以解释，可以认错，可以补偿……三百年来林地王国被承认的王后，就只有你……”
“巨绿森林没有王后，从来就没有。”伊伦快速打断他。
话方出口，双方都怔忡了。
从未见过她这样平静地面对他，就像本来就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样子。瑟兰迪尔只觉眼前的都真如梦境般荒谬：“你不原谅我，对吗？”
“你是林地国王，从不需被原谅。”她说得恳切得如白开水，“该说抱歉的是我——很抱歉曾因我的痴迷造成你的烦恼。”
他莫名失笑。
千百年来，他在上，受她敬仰，从来只有毋庸置疑的命令。她在最低处仰望，有时候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只有执行——就连恋慕都是如此卑微。这种相处方式已逾二千年，种种误会日积月累砌成了一堵高墙，横亘在他与她之间。
现在她与他对话，竟跟他以前那般泾渭分明，只有尊卑客套，还有拒之千里的疏离。
那层窒息的隔膜，他竟闯不过去。
“伊伦，你该回到巨绿森林看看，林道的榉树已经壮得只有猛犸象才能撼动；在密林之山的高地建立的堡垒，可以远眺阿蒙兰；还有被隐藏的鹿角镇的孩子，他们都长大了……”
热血的描述多么使人心生向往！然而，现实却非如此……
“辛达的势力已扎根，西尔凡对王权前所未有顺从。好不容易团结一致的两族，不该再被我的出现而扰乱秩序。”
“怎么会？你的苏醒使军心振奋，所有精灵都为此雀跃！”
她定定望着他，为他难见的急切。若是几百年前，她一定会为此雀跃不已，可她此刻只感无力。
“国王，希望一切的闹剧能随着我的西渡而终结。”
“西渡？”
“这本来是早在几百年前做好的决定。”
他自然记得。埃尔隆德说过，当时她的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她曾以最单薄的身躯，承担了无数不该由她承担的恶果。
“索伦说，是因为你不愿意原谅我才会一直睡着……”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请不要自责，也请你相信……”纵然再决绝，她也无法面对他眸里星光的凋落。“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也是带给你最多痛苦的事情，对吗？”
痛苦么？很痛，很痛很痛——可是……
“生命中的美好，总是要用最艰辛去换。我只是已……斩断情丝，不想再困于过去。希望你也如此，不必被不属于你的回忆和情感束缚。”她努力给他绽放最坚强最温暖的笑靥，却在瞧见他的悲伤时后避开凝视。
他从来就灿若星辰，而她不过是栖身在过去阴影中的蚍蜉。
“往后我不能再守护你了，请多加保重……我们以后，不必再见。”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令瑟兰迪尔惊醒般握住她的手，正当反驳之际梦内的一切像旋涡般转动起来，虚拟的世界顷刻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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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伦恍惚清醒——
此际承载着她的羊车被层层蛛丝包裹成球。一堆蜘蛛像踢足球般愉快地追逐着、抢夺着。
肩上剧痛着，血污混合着透明的粘液，白色长袍沾染着朵朵鲜红。大概在它们抓她时曾有被某只狠狠撕咬过。
见识过昂哥立安的女儿——尸罗的块头和狠劲，这些蜘蛛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它们应该尸罗蛰伏森林所繁殖的。当日它追着荒野之星至阿蒙兰旧址，后代便落地生根了。
它们毫无节制将所有遇到的能吃的生物一网打尽，挂得树顶密密麻麻。偶尔摘个下来众乐乐地一起分甘同味，咀嚼的声音不绝于耳。兴起之时就来场球赛，将圆滚滚的猎物弄得鸡飞蛋打。等猎物被玩死了后，便是又一轮夺食混战。
从晚宴到被矮人绑架，封闭的梦境被入侵，至今落入蜘蛛巢穴。今晚算是跌宕起伏。昨天凯勒布理安还在调侃东北方的暗林除了巨型蜘蛛一无所有，可谓一语成谶。
后方草丛传来叮叮咚咚声，将蜘蛛们都吸引了过去。踌躇之际，她耳边响起矮人的被压低的声线。
“嘘——”
腰间和腿上的束缚随矮人匕首得到了解放。面前的蜘蛛丝被撕落，戈利紧张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一步一步走下羊车的残骸。期间有蜘蛛去而复返，惊险的时候，他将她推到树枝丫杈隐秘的地方，自己从外披上精灵的斗篷，隐身隔绝外面的世界。
一棵连着一棵的山毛榉粗壮非常，挡住了大蜘蛛，它没发现羊车的蛛丝茧子被割破。可敏锐的它在戈利和伊伦隐身的周围爬了几圈，极为谨慎地嗅闻着。矮人极力挺直身子踮着脚尖遮住伊伦，禁不住长时间的定格，身子微微颤抖。此时伊伦半蹲下身子，从身后环住了他的颈脖。体贴的举动和无间的距离，让矮人霎时全身僵直。
大蜘蛛巡察了好一阵，最终被外面的声响吸引又屁颠屁颠爬走了。戈利和伊伦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她几乎是立刻松手，而他的反应则是呓语般地说了好长的一段话：
“谢天谢地谢奥力，伊露维塔保佑梵拉在上，都灵千秋万代，凯萨督姆万古长青，冶金工艺红红火火，矮人黑科技长足发展……”
吃惊地听完长串经文的伊伦，正不知给出何种反应，戈利已不由分说地拖着她没命地跑，直到跑出了黑暗森林。
矮人跑得比她还快，最后几乎是拖着她跌跌撞撞地飞奔。直到伊伦瘫倒在树林尽头，心跳伴着肺部阵阵的抽搐，头晕目眩。
“我们绕到安都因河沿岸再通过旧林道进入密林之山吧，那些怪物已占领了森林中部。以我们现在不能硬碰……”
矮人前一刻神神叨叨，后一个仔细分析，使伊伦一时无法适应。
“……没想到蜘蛛繁殖的速度居然那么快。”
“这几只蜘蛛应该是尸罗第一批孩子，不是近期才有的。”
她颤了下：“第一批？”
“它们的孵化期至少一年，他们的母亲从东方进入巨绿森林的北部，在上次袭击阿蒙兰之后便留在南面，它的子孙所经之处人畜不留。”
换言之，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想到家园被这些污秽的生物占据，伊伦胃里一阵翻涌。
“现在的绿林遮天蔽日，半兽人和大蜘蛛皆常驻内里。它已成被诅咒之地，这片土地被人类称为幽暗密林。”
“被诅咒之地……”伊伦一阵心寒，“你近来进过巨绿森林？”
“我见过林地国王。你知道的，巨绿森林与凯萨督姆一直有业务往来，我曾是负责凯萨督姆兵器外贸的外交官。”
“外交官？”
“就是贸易部长，哦，是的，这个职称不错。”他清了清嗓子，“反正就是负责业务往来。”
“巨绿森林已经几千个太阳年不曾向凯萨督姆购买箭头。”
“不是箭头，是什么呢……是弓.弩。”
“精灵都会自制弓.弩，即使木精灵的技术非常简陋。”
“简陋。”他呵呵笑着，顺着下巴的胡子目光低垂，“嗯，比起来我们制作的弩，简直太逊。哦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瑟兰迪尔陛下真的是个极好的君主。”
可伊伦听来，“极好”两个字出于一个凯萨督姆的矮人评述，非常荒谬！
“天啊……梵拉请赐我力量，伊露维塔万岁万岁万万岁，奥力真神之火永不熄灭……”说着又叨叨念念一阵，“我在运送弓.弩到巨绿森林的时候被蜘蛛袭击货物全丢了被驱逐出矮人的城堡。林地精灵救了我们还提供了上好的招待，期间我听闻了很多国王与王后哀怨凄美的爱情故事，便决定挺身而出……”
相较矮人的声情并茂，伊伦显得冷静又无奈：“瑟兰迪尔不会浪费食物和事件招待凯萨督姆的矮人，除非有利可图。他是中洲最精明的商人。”
“额……好像是这样。”
这就不难断想，她被绑架的原因了：瑟兰迪尔不能进入罗斯洛立安，但这矮人收到了邀请，他对矮人提出了条件交换。
“那个精灵王说，他把王后气跑了，挡在罗斯洛立安外不得其门而入，如果我帮他找回来，他可以免除这笔债务和利息……就是我的朋友们所说的赎金。”
“你的朋友们不都来自凯萨督姆么？”那几个家伙并非善类，透着什么不对劲。
“他们不是普通的矮人，他们是早年被驱逐出去的家伙，混迹在人类精灵和矮人各族中，接受各种委托办事……我在被驱逐出凯萨督姆时认识的。”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进入森林时还跟着另一个矮人——
“戈利，你的同伴呢？就是刚才引开那些大蜘蛛的声音么？”
“她在这里。”
还没等戈利回应，讪笑的声音冷冷响起，一把把冷芒对准了矮人和她。
丢了的矮人双手被缚，被利箭指着粗鲁地推到戈利身旁。
身披长斗篷，带着黑色面具的黑影将他们重重包围，为首的家伙声音阴森里更是透着快意：
“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天大的惊喜啊——伊伦，安纳尔之女，瑟兰迪尔之妻，林地王国西尔凡的精神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