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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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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知野一共在弑月城停留七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朔望楼中的画室作画。

在他的记忆中,朔望楼精美而明亮,犹如水晶一般,似乎是与日月星辰相连接,在进入其中的瞬间,就感到灵思的充盈如云端翱翔。

但需要独自面对伏寰,他内心的恐惧惶惑一度让他连画笔都难以拿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伏寰并未如那晚一般喜怒无常,甚至带着几分戏弄的随和,似乎只把山知野看成是一只很会作画的小狗。

于是作画过程比他想象中顺利许多,在面对那张极具魅惑的脸庞时,山知野也感到一种神魂癫荡,似乎那不是凡人可以直视的容颜,过久的凝视会让自己脆弱的神经根根崩裂。万幸伏寰在画室停留的时间并不久,他并不需要长时间面对这张脸。

他很清晰地记得,当时他勾下起稿的最后一笔,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正是那晚的少女。

她依旧面无表情,双眸如夜色澄澈,长发凌乱飘逸,犹如鬼魂一般缓缓走进来。

她说,想看看这幅画。

这是山知野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透过十七年的光阴再次回想,那声音遥不可及,难以追忆,仿若沉入深海中的一声叹息。

他们一起看了伏寰画像的草稿,没想到的是,少女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坦言并不太像。

他莫名感到一阵轻松愉悦,入城后一度紧张到窒息的胸腔终于得到释放一般,于是也调侃自然比不上真人万分之一。

但随机他便注意到少女的双脚之间被镣铐束缚,不免面露不忍。

少女竟不以为然,反倒安慰他,这些并不能困住自己,想离开随时都能离开,只是担忧若她逃跑,伏寰会如何惩罚城中之人。

此刻他终于小心问出一直以来的疑问,伏寰究竟是何人,为何夺位。

然后他听到一段洞心骇耳的家族秘事,一段关于如何弑母如何骨肉相残的人间悲剧。

少女表情波澜不惊,似乎这些与她毫无关系,自己不过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讲述者。

山知野看出一份近乎绝望的漠然,不免提起那一晚她怒极吐血的惨状。少女坦言自己的确愤怒,但是愤怒于母亲禁止外男擅入的禁令被打破,而后叹息一声,目光若有似无地轻轻落在画像上,面上表情复杂,说不出是憎恨还是喜悦。只是她没有再说话。

门外忽有侍女来报,城主急召少女前去。

他不免担忧询问,少女却摇头静默,一言不发跟随侍女离开。

此后他很少看见少女,甚至很少看见那个随他一同入城的弥颂。

直到某次作画时,坐在他面前的伏寰忽然询问他是否和那晚挺身而出的人相熟时,他出于恐惧否认了他们的关系,但伏寰仍是面色风云突变,阴郁愠怒,厉声命令将少女带来。

他顿时涌现出强烈的不详预感,伏寰喜怒无常,恐怕会殃及自己。少女许久未来,伏寰面色愈加冷峻。自己更是惶悚不安,手心渗出冷汗,几乎拿不住笔。

终于,随着一声金属叮当声,少女还是来了。

她还是一身麻布长袍,宽大的褶皱几乎将她掩埋。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遥遥望着伏寰,一言不发。

然而伏寰见到她,似乎怒气瞬间荡然无存,只若有所思地抬眸,目光轻若无物地往少女身上撩过,又望向山知野,命令他继续给自己作画。

直到日暮西沉,朔望楼明亮不再,少女依旧倚在门框边,犹如一尊镀金雕像,周身燃烧着瑰丽诡异的火焰,发丝随风飘荡,是晚霞的余烬,这余烬一直烧到少女的眼中,使她的双眸犹如一丛盛放的星辰。

伏寰开口,告知山知野今日的作画已经结束,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自然不敢不离开,一边整理画具一边偷偷瞄向二人,皆是纹丝不动,似乎在夕阳中一寸一寸凝固成琥珀。

在走过少女身边时,他有些担忧地看向少女,但少女目不转睛,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只微弱摇摇头,好似在提醒他赶紧离开。

此后,无论伏寰去哪里,少女都被强制命令寸步不离,自始至终,她都沉默以对,略带郁郁寡欢的面容让她周身显现出一种近乎悲天悯人的骄矜。

只是伏寰神情自若,甚至能和山知野偶尔谈笑,这也让山知野觉察到,伏寰在喜怒无常之外,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微笑就能让人产生一种对他亲近俯首的冲动,甚至,这几乎是一种本能,是人在面对犹如山峦浩海一般情不自禁折服的既定命运。

十七年后,山知野甚至对少女的女儿坦白,他至今都在怀念那幅画,从未忘记过。

那幅画简直带着某种犹如诅咒一般的邪性诱惑,似乎仅仅是封存了伏寰百分之一的生命,就作画者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那幅画永远留在大漠的腹地,与那个少女的安息之地近在咫尺。

少女的女儿谈起了母亲的后半生,那是孤寂抑郁难以解脱的后半生。

她已经死了,那幅画也死了,时间的沙尘终极会埋葬一切。

一滴泪水从山知野苍老的面容上滑落,当初城中陷入纠葛的几人,似乎只剩下自己。

弥颂对少女的爱慕根本无法掩饰,每当他悄悄找过那个少女回来后,总是带着巨大的愉悦絮絮叨叨和山知野分享少女的点点滴滴。

山知野是带着半是苦涩半是妒忌的心情听他的讲,当他心中也很清楚,那一晚是弥颂站出来而不是他,就注定了少女青睐的不会是自己。

同时也感到巨大的危机,几乎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担忧这二人的安危,更是苦口婆心乃至声嘶力竭的警告弥颂,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游侠,他似乎并未了解到自己是如何拿性命开玩笑。

而至少在那时,弥颂是答应了他的劝阻,但事实上弥颂并未听从他的忠告,因为从后续的事情来看,他根本毫无畏惧。

就在这幅画即将完成之际,少女最后一次来见他,神情和话语中似乎透露出些许离别之意,他出于秉性的柔弱不禁担忧劝阻,希望少女不要忤逆她的兄长,但少女只微微一笑,双眸中流云四散,语气平淡漠然,但字字掷地有声。

她告诉他,自己已不愿继续退缩。

那一刻,他明白了少女的决心,于是在告密和隐瞒之间煎熬一夜,他只是不希望伏寰盛怒之下牵连到其他人,他只是为了自保。

不幸中的万幸,命运并没有给他抉择的压力,第二天,也就是画作完成那一日,伏寰似乎心情极好,在百无聊赖地观赏画作之时,随口称赞几句。山知野只觉得进退维谷,踌躇着准备告知伏寰少女的秘密,下一刻,一个侍女来报,少女已和弥颂一同离开,即将渡河。

他没有敢看伏寰的反应,下意识地选择逃避。但即便堵住耳朵也阻挡不住大侍女的哀求哭嚎,撕心裂肺的泪水灌注进山知野的耳中。

大侍女跪下求情,求伏寰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放过这个自己从小抚养长大的女孩。

不可能放过他们,连山知野都心知肚明。

伏寰毫无起伏的声音几乎震碎整座朔望楼。

他说,取我的弓来。

然后,山知野的双手几乎不受控制,那几乎带着死亡气息的诱惑,他望向门外的走廊。

一位侍女沉默地举起一把漆黑的弓箭,犹如野兽的獠牙。伏寰接过,背影乌云密布,然后,他拉起弓弦,一只耀眼的光箭出现在弓弦之间,须臾之间,光箭离弦,几乎撕裂长空。

只一箭,径直射断始河之上少女和弥颂乘坐的小舟。伴随着一声绝望的巨响,小舟彻底断裂,二人沉入水中,瞬间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清楚,落入始河,绝无生还的可能,大侍女已经气噎昏厥,在这次浩劫中,她哭哑了自己的嗓子。

山知野想要逃跑,但他很清楚自己毫无生还的可能,因为走廊中除了大侍女的其他人在一刹那全部死亡,而伏寰即将转身,走向自己。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最后一丝理智和力气让他掏出怀中那副画像,用尽全力打开,将自己的双眼藏在后面。

他没有勇气看,没有勇气面对死亡。

但死亡只与他擦肩而过。

伏寰没有杀他,甚至没再杀任何人,只是拿走画像,从此将自己彻底关在朔望楼中。

直到山知野一行人被赶出城,自此,他再未见过弑月城,再未见过伏寰,以及,那副画像。

他曾以为自己亲眼目睹了二人的死亡。那两个人彻底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流之中,永远不会再出现。

在回到灵隐书院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难以回归过去的生活,难以拿起笔作画,自然也失去了入内供奉的机会,只能将自己隐藏在画室的层层屏风之后,甚至时常出现幻觉,看见伏寰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上。

就这样过去两年,犹如幻象成真,或者是自己已成为鬼魂的一员,明明应该已经死亡的二人站在他的面前。

少女告诉他,自己已改名断舟,自那次落水之后,得以生还。

始河本来的确是入河即死,但初代弑月神顾念到后代恐怕出现意外落河,还是留下一线希望。

断舟落水后,凭借着母亲留下的希望,救起自己和弥颂,潜逃入关,四处寻求重新夺回弑月城的办法。

他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事。断舟一如她在城中时那样,仍旧带着郁郁寡欢的骄矜,她很少说话,眉宇间总是渗出丝丝缕缕的哀愁。

那时他便心知肚明,她和他一样,无法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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