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风多少了解周知远，此人自私狠厉，他忆起自己母亲从河里被打捞起时那被泡得发白的那样子，心觉悲凉。

“真的是失手的吗？”他悠悠道，眼眶红润，“我母亲，她会水。”

宋宓哑然，徐长风言外之意，若真是周知远失手，那徐淮月便不会以那种方式死去。徐淮月会水，她若是失足掉入湖里，定然会自己爬上岸来，而她尸身第二日才被宫女发现，那便是有人杀了她才将她丢入湖里的，而且，杀她的，还不止一个人。

“我母亲出事那日晚上，我以为周知远并不在宫内，带走我母亲的人也都是太后宫里的。”徐长风想起当年的情形，觉着讽刺，“谁知，杀死我母亲的人竟然就是周知远。”

“徐长风……”宋宓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没事。”徐长风却摇头道，对宋宓温和笑着。

宋宓起身坐好，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道：“事发时皇上不在宫内，周知远是秘密入的宫，当然不能让旁人知晓。”

她勾唇，当年周知远在皇宫杀了徐淮月，定有周太后为其遮掩，就算成化帝事后知晓其中内情，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去同自己母亲有隔阂。

徐长风当然也知这一点，所以这也正是他十多年来的顾及所在，是故不敢同周家在明面上撕破脸。

他起身捡起扔在一旁的斗篷，为宋宓重新披上，而后带她去了另一间院子。

那院子外有人把守，见到徐长风来恭敬行礼后为其二人打开门，进到院子里宋宓便看到一髡首男子正站在廊檐下，呆呆的看着天空。

“他是？”宋宓悄声问道。

“柳三娘的丈夫，钟衡。”徐长风答。

宋宓了然，后随着徐长风走过去，钟衡感知到来人，他侧首望向两人，见到是徐长风，恭敬朝他和宋宓躬身行礼。

宋宓微微点头，徐长风则道：“当年那伙强人，我已经有了线索，钟府的事也已经派人跟进，想必不久便能收回钟府。”

钟衡俯身道谢，又道：“只要能找出杀害三娘的凶手，答应镇抚的事我也自会允诺。”

徐长风无非就是要柳三娘手中的那份涉及巫蛊案的证据，事成之后他给就是了，但他还不是很相信徐长风，故不会轻易拿出那份证据给他。

宋宓抬头看那方青天，心里念道：快了，很快就会结束一切了。

愈发接近年关，这雪就下得愈大，宋宓同徐长风从关着钟衡的院子里出来时，徐长风手中的那把伞已经覆上厚厚一层白雪。

教坊司内，胡慧容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飘洒下来的雪花，一脸沉思，她伸手向窗外，雪花飘落在她手心，不一会儿便化为水滴。

她房门此时被从外打开，曹代淑走进来见她身上仅穿一件方领对襟在外，又是站在窗边，那寒风将雪肆意吹进屋内，使得曹代淑就像走进一座冰窟。

她走过去，轻声道：“这是在看什么呢？姑娘不觉冷么？”

曹代淑朝楼下街头看了一眼，道上行人都没几个，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她将胡慧容带离窗台，随手关上窗户，只留了一个小缝隙以便透点儿风进来。

胡慧容回过头隐没自己眼底的狠厉，同曹代淑笑道：“姑姑怎么来了？”

她走到一旁，自桌上倒了杯茶，转手递到曹代淑手上，“姑姑请喝茶。”

曹代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示意她一并坐下，“两日后姜家有场宴会，我挑了几人前往，你一并在列。”

“姜家？”胡慧容眼眸微沉，尽力克制自己心里的恨意，低着头轻声问，“可是城南姜家？”

曹代淑点头，说：“这姜家要办升官宴，从教坊司要了人过去，你琵琶弹得好，便让你也去了。”

姜家回到顺天府便在城南安置，那方除了姜硕一家，便再无其他姜家人。

胡慧容神色迟疑，道：“姜府这升官宴乃是私人举办，并非官家宴会，怎叫教坊司的人过去？”

教坊司本是负责外廷的演乐，这姜家升官宴可不包含在内，怎么会让教坊司的人过去？

倒不是她不愿意前去，只是她怕她这一去，若是见到姜家父子会忍不住动手杀了他们。

当年胡慧容与姜子仪文定的事曹代淑并不知道，只是觉着姜家这场宴会请她们教坊司过去表演礼乐，说不定还能借机结识新贵。

可胡慧容却不这么想，姜家父子二人虚伪至极，让她去姜府，还不如死了算了。可转念一想，胡家被迫害也有将两人一份，何不趁此机会看一看情况，好作长远的打算。

她将心中的狠埋藏起来，看向曹代淑立马换上笑容，“既是姑姑吩咐，慧娘怎好不听，一切凭姑姑安排便是。”

得她松口，曹代淑松了一口气，别看胡慧容如今被发配到教坊司，但此人也是有脾性的。

她笑了笑，同胡慧容交代好便离开她的房间。

曹代淑一走，胡慧容立马变了脸色，方才还挂着和煦笑容的脸上瞬间充满阴霾。

她往架子上那那把琵琶看过去，心里有了计较，现在胡家就剩下她一人了，若是……若是将姜硕父子杀了，是不是就算为胡家报仇了？

胡慧容被自己这一想法吓住，她立刻扫除脑子生出的这些想法，姜硕父子没了，可还有其他人，她杀不完的，赔上她这条命，不值当。

而两日后，姜府府门大开，前来的恭贺的人还不少。

在不远处的茶楼，宋宓看着朝中官员纷纷往姜府而去，悠然的饮着茶。她目光森然，看着灯火繁华的府邸，嘴角露出冷笑。

左庭玉站在一旁，眼底讽刺，“才刚到京城就如此招摇，生怕别人不知自己升了迁似的。”

宋宓看到朝中那些熟悉的面孔，顿觉鄙夷，她问：“林谦也来了？”

“正在来的路上。”左庭玉答。

“来得正好。”宋宓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摸着下巴淡道，“姜侍郎的升迁宴，是得重视，希望我们送的这份大礼他们能够喜欢。”

二人目光朝姜府看去，那方丝竹之声悠扬不断，胡慧容手持琵琶坐于角落处，手指拨动琴弦，看着坐席上的人，想要找出记忆中的那道身影。

终于，宴席开始时，姜子仪身着一身绯色孔雀补服，跟在姜硕身后走进厅院里来。见到那两人和记忆中的人脸几乎没有差别，胡慧容忽而失神，琴弦“嘣”的一声，差点断开，好在她及时控住才没酿成大错。

这道声音有些突兀，好在一下就被其他琴声盖过，座下宾客并没有注意到这方。

坐得离她近的人却忽视不了这声，悄声问道：“没事吧？”

胡慧容摇了摇头，小声回了句：“不妨事。”

姜子仪却留意到台上这道琵琶声，他转头望过去，胡慧容正低着头，因为有人挡住她的身影，姜子仪并未认出那人就是胡慧容，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往主席走去。

胡慧容在见到姜子仪那一刻心就已经有些乱了，心中藏着恨，又朝他看过去，拨弄琵琶的手指蓦地加快。

酒宴进行到一半，教坊司的人下了戏台歇息，方才同胡慧容说话的人挨近她，悄悄问道：“方才你是怎么了，瞧你心不在焉的？”

此人名叫叶云依，年长她一岁，同是因家中犯事而被发配到教坊司来的，当年胡慧容同姜家结姻亲一事她也是知道些的，胡慧容虽然没有同她说那人就是姜子仪，但看胡慧容今日的反常，也猜到些信息。

胡慧容正擦拭自己的琵琶，头也不抬回她，“无事，就是有些难受罢了。”

叶云依父亲没获罪时，她也有门亲事，只是后来家中出事便被退了，她也能理解胡慧容，叹道：“我们入了教坊司的女子，是没有自由身的，好在留得条贱命在，至于那些个官人，哪是我们能够肖想的。”

胡慧容知道她是误会自己的心思了，却也没打算解释，拨弄自己手中的琴弦，神色阴沉，“肖想？他姜家又有什么好的，能值得我来肖想？”

她可是巴不得姜家父子出事，当年那事两家已经闹翻，再见便是仇人，哪有见到仇人还想着要续情的心思？她是疯了不成？

叶云依哑然，胡家当年的荣光可不小，比之姜家要高得多，当时两家结亲谁不道一句姜家高攀了。而莫看胡慧容表面温和，但内子里是个傲然之人，自己方才这番话被她驳斥，便知胡慧容是当真看不上姜家。

为缓和气氛，叶云依笑了笑，哄她道：“哎呀好妹妹，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可别恼我啊！”

两人在教坊司的关系最好，胡慧容嗔视，哼道：“谁是你的好妹妹？”

叶云依捂嘴而笑，正要再说话，屋外走进来一人，朝里面的人道：“请问胡姑娘可在？”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来人，曹代淑走过去，看他打扮像是官员的侍从，于是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要找胡姑娘？”

她异常谨慎，上次望江楼的事她还没忘，若随意叫人将胡慧容带走，那宋宓那边可就不好交代了。

那侍从回道：“小的是姜公子的随护，我家公子想邀胡姑娘于府中澜山亭一叙。”

“这……”曹代淑回头看了一眼胡慧容，有意推托，“胡姑娘刚好身体有些不适，怕不能赴约，还望姜侍郎见谅。”

那人看向角落里坐着的胡慧容，没有理会曹代淑的话，朝胡慧容拱手，“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那人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就这样站在那里盯着她，胡慧容想：看来今日不去是不行了。

她手心猛地攥紧，许久，才缓缓从椅子站起身走到门前，同曹代淑说：“姑姑，我去去便回。”

所有人都看向她，眼底带着担忧，曹代淑还想再说什么，胡慧容握紧她的手示意她别再说话，随跟着那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