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的?”
傅千浔问。
厉少昀想想说:“对任何事物,我都没有特别的偏好。水果也好,蔬菜也好。”
“你看我吃蓝莓多一点就以为我喜欢,但其实是因为有一个人说我的眼珠很像那种紫黑色的果实,我才对那种果实多了点关注。”
“如果他说我的脸像苹果,那么我想在外人眼里,我最爱的东西,就变成了苹果。”
厉少昀没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多深情,听者却每听一个字,就被打击一次。
“我明白了……你现在的助理就是那个人吧。”
傅千浔说完,像木偶被剪去提线,瞬间失去生命力,连语气都变得麻木僵硬。
对面那人的状态突变,厉少昀丝毫未放在眼里,他只是继续低喃着:
“那个人就当我十天的助理,但为这十天,我已经等了不止十年。”
十年?
傅千浔自嘲地笑出声:“那我呢,我陪了你六年,又算什么?”
这句满含怨怒的质问让厉少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每个月工资是2万底薪加奖金,不管我再落魄,哪怕借钱也要给你开出来。六年仔细算算,约等于400万人民币。”
“……”
刚才的话已经很不留情面,但傅千浔还想再挣扎一二:“可在你低谷的时候,一直是我陪着你。”
厉少昀攒紧眉头,从手机里找出他这些年的每日行程表,伸出两只手开始计算。
几分钟后,他很客观地做出回答:
“我不喜欢和人接触,独来独往惯了,也不喜欢人伺候,因此你大部分时间都是线上办公。”
“六年来,我们见面的频率是平均两周一次,我见理发师的次数比这都多。”
“所以‘陪着’这个用词,我个人认为并不恰当。”
傅千浔听傻眼了,忍不住阴测测地回怼:“你算得可真清楚,也真够绝情。”
“绝情”二字让厉少昀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愠色。
“你说的这个‘情’到底是什么‘情’,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但如果是兄弟情,奋斗情,我想说我已经仁至义尽。”
“我挣得没有别人多,同时还需要还债,但你在我低谷时确实没放弃我,所以我很感激,底薪给得一年比一年更高。”
“你很清楚吧,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是什么人。我但凡缺少一点点良心,就不可能让你在家躺着挣了400万。”
“……你、你……”
傅千浔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以前觉得厉少昀是个脾气很软很好拿捏的人,可没想到今天见识了这人截然相反的一面。
他有点懵了。
不过仔细一想也很正常。
慕家的儿子,表面再好相处也姓“慕”,骨子里的狠不会因为改了姓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厉少昀拿起背包准备离开了。
看来真是一点往日情分也不想惜顾。
傅千浔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愤愤而言:
“如果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当初绝不会跟你一起工作。400万是吧?你觉得我很稀罕?我现在就把钱还给你!”
厉少昀把已经打开的会议室大门重新关上,走到傅千浔面前,伸出右手摊开掌心说:“那直接给我银行卡吧,大额转账手机操作不了。”
“……??”
见傅千浔气得两眼发直,却又不肯兑现刚吹的牛皮,厉少昀没有一丝犹豫地踏出门去。
时间转眼到了中午,厨子带着食材来到1201,做了四菜一汤,全是热辣的荤碟子。
保姆何姨收拾完家务走了,问厨子要不要一起。
陆千明把在门口穿鞋的两人叫住。
“你们别走了,留下来吃午饭吧。”
何姨摆摆手推辞:“不了不了,我还得接孙子回家睡午觉呢。”
厨子也摇摇头说:“慕总那边您就放心吧,我会跟他说您吃的都是健康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回国第二天早上把你们支开,确实是因为不想被人拘束和监视,但其实……”
陆千明看着两人为难的模样,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把话说完。
他们走了,家里只有阳台上那盆已经枯萎了的雏菊作伴。
陆千明其实挺爱热闹的。
但自从跟慕临在一起后,好像渐渐地,就不爱热闹了。
因为慕临总说,不喜欢家里来很多朋友。
他常年迁就着,渐渐从e人,变成了i人。
“喂?”
王叔这时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
“……夫、夫人。慕总前两天让我送、送份礼物给您,我已经放在1201门口了。您记、记得出来拿。”
因为昨天的“泄密事故”,王叔好像也一夜之间由e变i,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陆千明觉得好笑。
“王叔,你是在慕家干了三十年的人了,在你看来,慕临为什么要送少昀那份礼物呢?”
他问完,王叔沉默几秒回答:“可能……可能慕总想赶时髦,送点别出心裁的礼物。”
“胡说八道。”
王叔站在阴风阵阵的地下停车场里,因为陆千明这四个字吓得汗水把后背瞬间打湿。
他不敢接话了。
陆千明拨拉着碗里的白米饭,目光沉敛,声音比停车场里的冷风更冷。
“厉少昀现在确实跟慕家没关系了,但你是在他出生那天,老慕为他请来的司机。你亲亲热热地叫了他二十多年的‘二少爷’,一朝败势,立刻就能改口叫‘厉先生’。”
“现在我回来了,给他撑腰逼着你叫回去,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吧。在想我算个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王叔害怕得咽了口唾沫:“……夫人您是跟二少爷一起长大的伙伴,叔真的没有这种想法。”
陆千明忽略这番并不算情真意切的剖白,继续讲:
“他们这样的豪门世家,内情复杂,兄弟阋墙是常有的事。底下的人各自站队,谁给的钱多就跟谁玩也没什么值得指摘。”
“但王叔,我是厉少昀三十年的好朋友,起码我还在这里的时候,能不能请您收着点,不要把‘你是慕临的人’这几个字表现得太明显,多不体面呀。”
“二少爷心宽不在乎,但我心眼小,容易上火,您说是不是?”
王叔忙不迭点头:“是是是。”
发觉过来自己说得不对,又立马改口为“不是不是不是”,整个人慌得六神无主。
“好啦王叔,您忙去吧。我一定会在慕临面前多说您的好话。”
陆千明不等那边回答就挂了。
他放下手机去开门,看见门口摆着几盆新鲜的白色雏菊花。
朵朵花芯饱含露水,呈现出黄色,中间还有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它们看起来生机勃发,正对着陆千明微笑。
弯腰下去一手拿起一盆,再直起身子时,花盆被两只大掌接走。
“少昀?”
陆千明看着来人有些惊讶地问:“你早上去哪里了?鸡蛋怎么不过凉水就吃呢?”
厉少昀把花盆抱在怀里说:“早上有新的试镜。鸡蛋……鸡蛋不过凉水也能吃。”
两人进了屋,陆千明去厨房拿出一副新的碗筷说:“那多不方便,而且剥出来会浪费很多蛋清……你别把花放阳台了,容易晒死,都放我卧室里去吧。”
厉少昀乖乖照办,把六盆花都摆在了卧室的五斗柜上面。
回到餐厅坐下,他问:“可我总是忘记需要过凉水,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陆千明夹起一筷子酸辣鸡杂放嘴里:“那我早上煮好了剥碗里,你直接下来吃呗。”
“好。”
厉少昀笑着低头也开始吃饭。
笑意挺明显,嘴角翘起的弧度低头也能清晰看见。
陆千明这下反应过来了。
刚才几分钟内发生事情使他有种熟悉感。
小时候有段时间,厉少昀在他家暂住,早上就是他煮好鸡蛋剥出来,然后叫人起床吃饭的。
那时候他们八九岁年纪,刚有了一点独立自理能力。
陆黎工作又忙,陆千明就渐渐学会了自己做饭。
都是很简单的饭。
比如用高压锅焖米饭,或是下面条,还有用清水煮一切能水煮的东西。
厉少昀从小就不挑食,不管他做的菜咸了淡了,生的熟的,都能吃进肚子里。
而且一声不吭,就跟没有味觉一样。
某天,小陆千明说:“昀哥,你这样长大了怎么办呀,自己不会做饭,肯定连老婆都找不到。”
彼时的小慕昀听完小陆千明这话,突然就哭了,俩大眼睛里的泪水包不住,开洪放闸般涌出来。
“……呜呜……妈妈……我没有妈妈了,爸爸也不回家,王叔叔也不管我……”
“小鹿,我不会做饭,以后会不会饿死啊……呜呜呜……没有老婆就算了吧,但我不想挨饿,我想天天都有鸡蛋吃……”
陆千明打小就是个感性的孩子,九岁的他看着八岁的慕昀哭鼻子,一时间也难过得不行。
“……哇……呜呜……昀哥你别哭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做鸡蛋,咱们不会饿死的……不会饿死的啊……”
三十岁的陆千明回想起那两张哭得冒鼻涕泡的小脸,简直囧得想死。
他赶紧夹菜掩饰内心慌乱,却误食几颗小米椒加花椒,呛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找水喝。
厉少昀见状,从冰箱里拿出瓶牛奶递过去。
陆千明把牛奶一口气干了,解了辣之后表扬他道:
“咳咳……你现在比以前有生活常识了,知道牛奶能解辣了。但你还记得不记得,八岁的时候,我说你不会做饭,结果你当场大哭,问我不会做饭的人是不是将来会饿死。”
“记得。”厉少昀嘴角还余留一抹浅笑,目光变得很悠远,像沉浸到了回忆之中,“我现在不怕饿死了,但怕另一件事。”
“怕什么?”
“怕找不到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