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张悲伤的人脸，晦暗无光，凉凉的，恹恹的。

这一夜，高玉衡几乎都没怎么睡。一大早，他就向出版社请了假。他头脑昏沉，浑身乏力，根本就无法工作。放下电话，他在沙发上坐了半天，发了半天的呆，秦妈端来的早饭，他也没有吃。他根本就吃不下，心里总有一种嗒然若失的感觉，但，他失去了什么，他却不清楚。

他只觉得曾经的失去，似乎很模糊，如今的失去，像盖了章画了押似的，是板上钉钉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不知道呆了多久，沙发旁的方几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急促而响亮，把浑噩中的他，立刻震醒了。他懒懒地拿起听筒，懒懒地“喂”了一声。

“是我！”那头传来一个清晰而熟悉的声音。

是简鸿豫的声音。高玉衡如梦初醒，立刻坐直了。他怎么会打电话来？他怎么知道他的电话的？

“哦。”他慌乱地支吾了一声。

“我打去你们出版社，你同事说你请了假，我就问了你的电话。”那头的简鸿豫解释说。

原来是这样。

“哦，有什么事吗？”他镇定着问。脑子里又飞快地想着这通电话的来意，想着各种可能。简鸿豫怎么会冷不丁地打电话给他？他为什么打电话给他？他的脸颊开始燥热，心里顿时生出一些荒唐的希望。

“你的行李，该取走了。”简鸿豫开门见山地说。

“哦。”高玉衡骤然飞升的心情，又骤然低落下去。原来他是为这个事打来的。

他沉吟了片刻，才说：“那我找个时间去取。”

“今天有没有空？”简鸿豫问，“行李还在那栋房子里，我今天正好有事会过去一趟。”

高玉衡很快地看了一眼对面墙上挂着的时钟，现在是十点多，快到中午了。上午去来不及了。

“下午两点，方便吗？”高玉衡问。

那头迟疑了片刻，才说：“可以。那就两点。下午见。”

然后，电话咯噔一下被挂上了。高玉衡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手上的听筒，也怔怔地把听筒放了回去。

他又愣了一会儿，行李，是的，他还有行李没取回来。他应该取回来的，取回来以后，他和简鸿豫就了断得干干净净的了。这是应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立刻坐了起来，到卫生间里洗漱了一下。然后，他就刮了胡须，换上了体面而精致的西装，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想委婉地告诉简鸿豫，他很好，他过得非常开心，他的生活已经焕然一新，彻底从过去中走出来了。他一点都不难过。

到了时间，他出发了。搭乘着黄包车，他来到了那栋熟悉而又陌生的“新居”。下了车，走到门口。他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想必简鸿豫已经到了。

他推开门自主地走了进去，一进院子，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曾经整齐而干净的院子，现在是荒草丛生，满目狼藉。看样子，这房子荒废很久了。

他不禁有些心酸。曾经让他和简鸿豫都爱惜不已的房子，一如他和简鸿豫之间，时过境迁，面目全非。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愿再看，于是，就彳亍着穿过院子，又走到房屋门口。房屋的门也是虚掩着的，他刚要抬手推门，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简鸿豫正站在门后，面色凝重而深沉。好像是早就等在门后，等着给他开门似的。

他一震，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喉咙，“我还以为屋里没人呢。”

“我也是刚来。”简鸿豫冷冷地说。然后，他就转过身去，走进了客厅。

高玉衡跟着他进客厅。一进客厅，也是四壁萧然，满目狼藉，灰尘漫天，沙发，桌椅，茶几，地面，楼梯，到处是灰白的，毛茸茸的，像长了出了灰色的毛。

“你行李应该还在二楼。走吧。”简鸿豫带头走向了楼梯，高玉衡跟着他上了楼。

来到二楼，也和一楼一样，也是尘土漫漫，灰头土脸。

他们又来到那间卧室，卧室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依然是灰头土脸，依然是不堪入目。

看着这一切，再看看简鸿豫的背影，高玉衡心里百转千回，不能自已，蓦然又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他们曾经在这栋房子里生活的情形，想起他们曾经的欢声笑语，爱恨情仇，想起简鸿豫照顾他的情形，想起简鸿豫对他说过的那些喁喁情话，那些歇斯底里的申诉，一幕一幕，情事宛然，恍如隔世。

他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他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去想。

他问：“我的行李呢？”

“这里有一部分。”简鸿豫指指衣柜说。然后，就打开了衣柜的门，拎出了一只黑色的皮箱，“你看看里面都有什么，还有一些，应该都在抽屉和柜子里，我忘记都是些什么了，你自己找找看。”

简鸿豫把箱子放在了他面前，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就退到了一边。

他顿了一下，看看那口箱子，就开始翻箱倒柜，去找那些不知遗留在何处的东西。他拉开一个一个抽屉，一遍一遍地找着，找得心不在焉，局促难安。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非常紧张，非常不近人情。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忽然，背后传来简鸿豫的声音，“要抽烟吗？”

他猛地回头，简鸿豫的嘴里正衔着一根烟，手上拿着包烟，正远远地朝他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就转过身去，走过去接了一根烟过来，衔在了嘴里。

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去找火柴。简鸿豫却已经划燃了一根火柴，递到了他嘴巴。看着那簇小小的跳跃的火苗，他愣了一下，陡然想起两人在墓园偶遇时的情形。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那时的简鸿豫也像现在一样，点燃了一根火柴，递了一簇小小的火焰给他。

一晃眼，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一年多，一转眼，沧海桑田，原来的火焰早就熄灭了，如今的这簇火焰，却是冰冷而疏离的，早变了样了。

但，他却还像那时一样，伸着头把烟递到了火上，把烟点着了。

“谢谢！”他含糊地说了一声。鼻子又有些发酸，但，他又竭力地止住了。他直起腰身，走开了一点，安静地抽起了烟。

简鸿豫又划了一根火柴，也将自己嘴里的烟点燃了，也安静地抽了起来。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烟杆燃烧的声音。两缕烟雾在缭绕弥漫，渐渐地笼罩了两张沉重而又沉默的脸。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高玉衡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这屋子怎么不住了？”

说完，他自己就吓了一跳。他这明明就是明知故问，别有用心。然而，简鸿豫的淡然，却使他幡然醒悟，他多虑了。

简鸿豫答非所问，很平心静气地说：“准备卖了。”

“卖了？”高玉衡心里一沉。

“是的，等会儿会有买主来看房子。”简鸿豫又说，并不看他，只是垂着眼睛，看起来若有所思。

高玉衡抽了一口烟，烟雾冉冉攀腾，顿时使他的表情变得愁云惨雾起来。

简鸿豫又继续说：“我新买了别的房子，准备结婚住的。”他说得还是很平静，很淡然。

高玉衡的眼神震动了一下，不禁看着他，他的脸在乌青的烟雾里，模糊而渺茫。

迅速地调整了一下心情，高玉衡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听你妹妹说了，说你快要结婚了。”

“嗯。是在端午节那天。”简鸿豫很简扼地说。

高玉衡强笑了一下，又抽了一口烟，装作寒暄的样子说：“你未婚妻……她很漂亮。”

简鸿豫吐了一口烟，突然看向他，不禁笑了笑，“我也这么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很温柔体贴，很包容，很聪慧，最重要的是，她了解我，信任我。和她在一起，我不会患得患失，我觉得很踏实，很安心。”

高玉衡的心里猛地抽痛了一下，觉得像挨了一记耳光，一记有力而响亮的耳光，打得他面红耳赤，晕头转向。简鸿豫话里有话，简鸿豫还在记恨他。这不是他所希望的，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简鸿豫。但，他毕竟伤害了他。

他无所适从地看着脚下布满灰尘的地面，颤声说：“你很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爱你的人。”

“我也觉得！”简鸿豫看着手上的烟头笑了，仿佛在那烟头上看见了什么，是个很幸福的微笑，“老天待我不薄，让我遇到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我想，这应该是老天给我的补偿吧，在我用情至深却被辜负的时候，老天爷看我实在可怜，就送了一个那么好的人给我。我很感恩！”

他又笑着看向高玉衡。高玉衡心里又是一阵抽痛，他这是在炫耀，是在报复他。是的！是的！

飞快地抽完了剩下的烟，高玉衡走到阳台上来，把烟蒂掐灭扔到楼下，又返身回来。

“时间应该不早了，我还是早点找我的东西吧。”他不想再聊下去了。

高玉衡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他又开始翻箱倒柜找他遗留的东西，找得很快，很急，他想离开，他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找遍了抽屉和柜子，他却没找到他的东西，关上最后一扇柜子的门。

他掸掸手上的灰尘，“看来我没什么东西落下了。如果你发现还有我的东西，你到时候直接扔掉就好了，反正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

简鸿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他说，然后就拎上那口皮箱，逃也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