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穿着酒红色丝绒的旗袍，外面穿了一件白色的狐皮坎肩，一头鬟燕尾式的发髻，菱形脸，细长的眼睛，小小的鼻子，薄薄的嘴巴，皮肤白皙而细嫩。一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她先是笑着走出来的，但在跟简晏宁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笑容就立刻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好像觉知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变得警觉。

她深深地打量了简晏宁两眼，才又勉强地笑着走了过来，对他们说：“好像没见过二位？”

高玉衡赶紧站起来，礼貌地回应，“我是出版社的高玉衡。”随即，他又指指一旁的简晏宁，忐忑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同事，简晏宁。”

他看了简晏宁一眼，发现简晏宁在盯着万太太，眼神里充满探究和悲苦。好像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

万太太也盯着简晏宁，眼神也是耐人寻味，饱含深意。她淡淡地微笑着说：“哦，你看我，每天尽忙活孩子，对万青工作上的事一点都不知道。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请坐！”她又对高玉衡说。

高玉衡坐回去了，她也坐到了旁边的那张单人沙发上。然而，简晏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把她看得浑身不适，她更加奇怪地看着简晏宁了。

高玉衡发现了简晏宁的失态，赶紧悄悄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她，故意咳嗽了一声，“晏宁，你跟万太太打招呼啊。”

简晏宁这才如梦初醒，仓皇地对万太太说：“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万太太僵僵地笑了一下，有点戒备而研诘地看着她， “简小姐也是出版社的编辑吗？”

简晏宁一时慌乱，答不出来，求助地看了高玉衡一眼。高玉衡会意，仓促地点点头，替她回答说：“是的，她刚来出版社不久。”

“我倒没听万青提起过，只记得万青说你们出版社都是男的。没想到你们社里也开始招女员工了。”万太太笑了笑，眼睛里透着怀疑的神色。

万太太的敏锐和警惕，让他们俩都倍感心慌，简晏宁的脸色有些苍白，又是求助地睃了高玉衡一眼。高玉衡这时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心里直冒冷汗。

他连忙“解释”说：“我们社里一向是任人唯贤，不分男女的，以前都是男员工，是因为没有招到合适的女员工，现在有了，所以就招聘过来了。”

万太太鬼灵灵地又上下打量了简晏宁几眼，看样子并没有相信高玉衡的话，而是又淡淡地微笑着，别有意味地说：“那看来简小姐是个很能干的姑娘！否则，出版社也不会等这么久才招到简小姐。”

简晏宁牵强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非常不自然的笑。却什么都没说。

高玉衡更加紧张了，他只好又替她回答，“简小姐的确很能干，又很爱文学，又是读的中文系。她是我们社里万里挑一挑出来的优秀人员。”

“简小姐真让人佩服！”万太太还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么能干！不像我们，白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什么也不会，只能在家里带孩子，做黄脸婆。”

这话像是一种揶揄。高玉衡的脸一沉，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丝的不善意。

简晏宁也是一惊，她这才连忙开了口：“万太太是有福气的人，工作上的事，太劳神，是很辛苦的。”

“是啊。”万太太也不反驳，“所以，工作就是需要像简小姐这样能干的人来做，我们不能干的，就偷着享一点清福吧。”

她说话绵里藏针，高玉衡愈发觉得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偷眼看了简晏宁一眼，简晏宁还是那么落落寡合，难道万太太真察觉到了什么不成？万太太有这么神吗？他忐忑地想。

他只好赶紧岔开话题，寒暄着问：“万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可能快了吧。”万太太说：“他出去有一会儿了，差不多快回来了。走之前，我叮嘱过他的，让他早点回来。”说完，她就又朝简晏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好像这话是专门说给简晏宁听的。

简晏宁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诧异，好像也听出了她的意思。但还是默然以对。

屋里顿时变得安静，气氛有些僵住了。大家都无话可谈了。简晏宁就那么怯怯地，时不时地打量万太太一眼，万太太似笑非笑的，也打量着她。高玉衡如坐针毡，一会儿看看简晏宁，一会儿又看看万太太，急于想找话来打破沉默，却因为太紧张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间，卧室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紧张而沉重的安静被击碎了，高玉衡暗暗松了一口气。万太太慌里慌张地坐了起来，招呼了他们一声。“不好意思，你们坐一会儿，我先去哄哄孩子。”

说着，她就忙不迭地跑进了卧室。一会儿，卧室里就传来她哄孩子的声音，“嗷嗷，宝宝饿了，宝宝要吃奶了。”

很快，宝宝就停止了哭声，宝宝似乎吃上了奶。

高玉衡又轻轻吁了一口气，担忧地看了简晏宁一眼，简晏宁对他苦涩地笑了笑，只是摇头。高玉衡明白，简晏宁是在安慰他，在告诉他她没事。但，她真的没事吗？她看起来很不好。高玉衡从来没见过一个这么失魂落魄而又失态的简晏宁。

他只能轻轻地拍了拍简晏宁的肩膀，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等着。等不了不知有多久，万太太喂好了孩子，居然把孩子抱出来了。

“来，跟叔叔阿姨认识一下。”她炫耀似的，满眼宠爱地看着孩子。

那孩子才不过几个月，穿着厚厚的粉红小花的棉袄棉裤，头上带着一顶花里胡哨又俏皮的虎头帽，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眼睛也是细细长长的，皮肤也是白白的。

简晏宁像见到什么稀罕似的，立刻跑过去趴在孩子脸上看来看去，看得专注而投入，像看到一个稀世珍宝似的，只是得不到，满脸的失落。

她喃喃地说：“她长得真像万青！”

万太太像是触了电似的，脸色一沉，眼睛一瞪，紧紧地盯着她，“你见过万青？”

简晏宁翕张着嘴巴，脸色又骤然变得煞白，惶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高玉衡见势不好，立刻跑过去替她打圆场，讪笑着对万太太说：“见过的！她当然见过。万青到出版社来的时候见过。”

其实，他自己都没见过万青。万青也鲜少去出版社。他只是随便胡诌的。

果然，万太太仍旧是狐疑地看看他们俩，冷冷地笑了笑，“简小姐不是到你们出版社不久吗？万青很少去你们出版社的，几乎都是吴先生上门来找他的，他最近好像也没去过你们出版社。怎么简小姐就见过他了？”

简晏宁的神色变得慌乱，“我……”她嗫嚅着答不出。高玉衡又是替她捏把汗，连忙又替她转圜说：“那可能是您不知道吧，万先生最近去过出版社的。”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瞎编了。

“哦？是什么时候？我没听万青说过呀。”万太太还是很怀疑。

“时间我记不清了。”高玉衡只好说：“有些日子了吧。”他紧张地看着万太太，生怕万太太还是不相信。好在万太太并没有再询问下去，而是沉吟着，爱抚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转而说：“你们先坐，我去哄孩子睡觉。”

然而，她话音才落，房门就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戴着金边眼镜，眼镜下的眼睛，小而明亮，不高不矮的鼻子，薄嘴唇。手上拿着两瓶黑色的墨水。

看见简晏宁和高玉衡，他大惊失色，手上的墨水“砰”地一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把孩子吓得“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万太太灰败着脸，吃惊地看看他，“你怎么了？”

“我……我……”他支吾着说不出话，张皇地看看她，又看向简晏宁。

孩子的哭声盖住了屋里的一切，万太太等不及他的回答，就把孩子抱进屋里哄去了。

这里，简晏宁直勾勾地瞪着万青，呆呆地站在那儿，眼圈已经红了。

而万青，却是慌乱无措地跟她对视着。“你……怎么来了？”他讷讷地问。

简晏宁理都不理，绕开他哭着跑出去了。

他愣了一下，大喊一声，“晏宁！”就立刻追出去了。

高玉衡无所适从地站在屋里，左看右看，发现身后只有惊得目瞪口呆的那位女佣，就歉然地笑笑，“对不起，打扰了。”然后，他就逃也似地走了。

走到转接到一楼的楼梯口，他看见了简晏宁和万青，他们正在一楼的大门口，万青拉着简晏宁的手臂，在焦灼地解释，“晏宁，你听我说。”

“啪”地一声，简晏宁反手甩了万青一巴掌，立刻挣脱了他。

“听你说？听你说什么？听你怎么撒谎？听你怎么欺骗我吗？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这个无耻的大混蛋！你竟敢欺骗我的感情！”简晏宁痛心疾首地骂道。

高玉衡屏气凝神地看着，没有走下去。他真想上去揍万青几拳，但他忍住了，他没有资格，这是简晏宁自己的事，还是让她自己去处理吧。

简晏宁又继续骂万青，“你明明结了婚有了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她嘶哑着声音大吼。

万青捂着被打过的半边脸，委屈地解释，“我以为你知道了。我没想过要骗你！”

“你真无耻！你居然还倒打一耙！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简晏宁怒吼。

“吴季春没告诉你吗？他知道我结婚生孩子了呀！”万青也很激动。

“吴季春？”简晏宁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他帮你给我转交信，难道你没听他说我结婚的事？”万青又问。

简晏宁惊讶地抬头看向楼梯上高玉衡。高玉衡心里一阵惊悸，原来是一场误会。原来万青以为吴季春认识简晏宁，以为吴季春把他的情况都告诉了简晏宁。

简晏宁凄然地笑了一下，转脸又看向万青，颓然而又悲伤地说：“可是你结婚了，你有老婆孩子了，就算我知道了，你也不该来接近我。”

“可是你来接近我了呀，我以为你不在乎，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我……”万青还是很委屈。仿佛这一切都错在简晏宁，他才是那个受害者。

简晏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滴豆大的泪珠滚落在她的脸颊上。然后，她又徐徐地睁开眼睛，悲愤地说：“我如果知道你结了婚，我是绝对不会私下见你的！至于你说我喜欢你，那也是因为我对你一无所知！是我瞎了眼！我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从此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撂下这番话，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门。万青还想追出去，却被立刻奔下楼梯的高玉衡阻止了。

“万先生！”高玉衡抓住了万青的胳膊。

万青站住了，茫然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简小姐的朋友，也是焱城出版社的，那封信，是我帮晏宁小姐托吴季春交给你的。”他介绍自己说。

“是你？”万青震惊。

“是我。”高玉衡很沮丧地说：“我想，我可能也错了。如果我知道你会这样，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简小姐替她转交信件的。不过，你比我错得还要厉害，请你及时收手，不要再去打扰简小姐了。你该回去看看你的老婆孩子。”

他转脸指着楼梯，但转过去的一瞬间，他却发现楼梯上站着万太太。万太太站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一动不动，泪流满面，正凄楚地看着他们。

高玉衡心头一沉，心里一阵愧疚。除了不该为简晏宁转交那封信，他好像也不该陪简晏宁来这一趟。

他什么都没说，就赶紧找简晏宁去了。

暮色沉沉，天快黑了，大街上行人寥寥，车马稀疏，简晏宁早已不见踪影。他焦急地到处寻找着，找到这里又找到那里，又是问人，又是呼喊。结果还是没找到简晏宁。她回家了吗？还是跑去哪里了？他很担心。

简晏宁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做什么傻事？他越想越害怕，于是，他就决定先去简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