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三年。

偌大的崇阳宫里，皇帝正就着烛火读一本书。入秋的风微凉，从窗户钻进来。周边没有下人，皇帝喜欢独处，已经让他们都退下了。他紧了紧衣袍，起身去关窗。

刚把手放到外侧的窗棱上，他就愣住了。这个角度让他刚好可以看到外面的不速之客白韦。对方斜睨着他，眼神冰冷黑暗，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白韦吾儿，何事至此？”皇帝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许久无事发生，他也放松了警惕，此时宫殿里没有几个人，想要寻求保护只能祈求巡夜的人走得近了，他才能尽力呼唤使对方听到。

皇帝从来不相信弑父上位这种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然而大皇子白韦的眼神让他不得不警觉起来。

“儿近得一宝剑，欲献给父皇。”白韦面无表情地说，却丝毫不掩饰充满威胁与野心的眼神。

“今夜已晚，韦儿先回，明日再来不迟。”皇帝想把僵在外面的手抽回，正想把窗户关上，却被白韦按住手。

“父王何虑！儿还能害你不成？”

被揭穿心理的皇帝愣了一下，白韦趁此机会翻身撑入窗户，皇帝慌忙躲窜，刚想大喊，却被一剑刺于地下。

白韦将这把剑丢在地上。这是前些日子皇帝赐给二皇子白元的宝剑，他要借这个机会除掉这个天赋极高的大威胁。

白韦翻身出宫，沿着没人的小路回到自己宫里。他已经让身边亲信做好不在场证明。

皇帝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

白韦知道这个消息后暴起，发誓杀死白元。

他迅速派人将白元的宫殿围起来，并亲自骑一匹快马赶去白元的宫殿。

只要杀了这个养虎为患的白元，他便可以安坐皇位了。白韦看到这个弟弟的第一眼，直觉就告诉他，白元和他是同一种人——野心，魄力与坚韧。不同的是，白元更为聪颖，是雄主之才；此外，白元还有更高的道德，若父皇安然，白元必然鞠躬尽瘁；若父皇被篡位，白元是必然誓死征伐的。

答案很明显，白元是必死不可的！

白韦策马奔驰。他必须杀了他、必须亲眼看到这个弟弟的尸体。肾上腺素飙升，让他没来由地心情大好。

这皇宫都已戒严了，白元插翅难飞。

早些时候，白元打猎回来，想趁晚饭之前睡一觉。

他卷着被子，窝在床榻一侧，不知为何心情烦躁，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白元掀被而起，决定现干些别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

白元在寝室里兜兜转转，突然想看看父皇赐他的那把剑。

听说那是一把绝世好剑，有特别的能力，要在日日磨合中，才能发现。

那把剑就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白元心跳加速。打开匣子，却见剑不翼而飞。

莫名地，他不感到意外，好像心里石头落了地。但他还是激起一身冷汗。不祥的预感在心里升起。

他赶紧叫来大丫鬟，问今天可有人来。对方说无人。

无人来，剑却没了？

皇宫里，不太可能有飞贼。况且父皇赐剑这件事，十分低调，仅仅有皇宫里的人知道，不会是外面的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

也可以排除皇宫里宫女太监，他们是最能意识到这件事后果的人。

会是谁？悄悄地把剑拿走了，他（她）要干什么？

剑丢了，父皇必然派人到处寻找，不会是卖掉。

那人要让这把剑履行它本来的职责吗？

用这把剑杀生，结果就是证据如山，罪名必然会落在他白元的头上。

不会是杀下人，那不需要假身份。

只能是杀上位之人，这人的地位比白元要高，也比偷剑人的地位高。

会是谁？权臣？兄长？

不管怎么说，他白元都不可能留在皇宫坐以待毙。他肯定无法反击，时间太紧了，逃命要紧。

太阳已经贴在山头上了，昏暗的红光打进房间，秋风在房间回转，白元感觉小腿发凉，仿佛踩在冰面上，心脏向上冲击，几乎要从喉咙冲出。

备马！

白元急急收拾了几样东西，带足了盘缠，偷偷骑上马，奔侧门去了。

悄悄出了皇宫，白元暂时松了一口气。还没有人来追他，真的是太好了。

接下来，去哪里？

已经是秋天了，他没带棉衣，以后必然是越来越冷。不如去南方。

白元策马奔驰，奔国都南门去了。

出了城门，渐走渐荒，没有多少人了。一开始还能看到农田，现在只是荒地，只有一条路连着天空，通向前方。

夜幕已经拉起。此夜无月无星，血红的云压着天空。空气潮湿，无风。

白元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疲劳和悲伤立马袭来，白元趴在马背上，让马闲闲地走。

眼泪从眼眶冒出来，无法抑制。白元感到非常委屈。那是父皇赐给他的剑啊！就这么几天啊！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他很喜欢那把剑，如此锋利、如此美丽，收入剑鞘，别人也能感受到它的寒光。放进木匣子，彻底藏拙了，却让人更是喜欢。

谋反就谋反，还要让他的宝剑也搭进去，现在的人，一点良心也没有了！白元愤恨地锤着自己的大腿。

又想到谋反。谋反而嫁祸给自己的话，会是谁呢？

白元知道自己不是长子，本身就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他自己也淡薄极了，只求安稳过好每一天，会有谁想害他？

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想必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太可恶了！白元捶腿，他做错了什么——

如此把他视作眼中钉，目的可想而知，必然是为了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这样急功近利，所以要把所有可能的威胁都杀死。

两种可能——权臣自立或长子弑父。

如果是前者，兄长危矣。如果是后者，到这一步就应该结束了。

白元重新撑起身子，追兵随时都可能到，他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晚。

且说白韦那边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白元的影子。白韦大怒，若是让他就这样逃走，必然是个大大的祸患。

白韦想要派十万军士去找白元，却有亲信谏曰：“公子，不可。”

“为何？”白韦强压怒气，面色阴沉地看着对方，亲信自若拱手：“若大幅发兵，十万人去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免有损朝廷威严，同时此人天才之士也，若让人知道他流落民间，必然引起恐慌，最后，大幅发兵，不利于陛下坐稳皇位。”

白韦叹了口气，但显然仍是十分闷气：“你说，怎么办？”

亲信说：“有一人，剑法高超至极，真乃神人也。如果让这个人去杀白元，如探囊取物尔，并且十分隐蔽，不会掀起任何波澜。此人家族还常常助朝廷，忠心耿耿，可以信任。

“陛下只需说白元已被杀，就十分安全了，可以稳坐皇位。白元之事，就交给此人，毫无后顾之忧，岂不美哉？”

“此人是谁？”

“正是小人同族之人，刘语。”亲信刘长说。

白韦起身，衣袍带倒了一旁的茶杯：“刘语莫非是爱卿的兄弟？”

“是小人的弟弟。”刘长低头拱手。

“你在开玩笑吗？就是辅佐先皇上任的那个刘语？没记错的话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吧，他的精力能和白元抗衡吗？更不用说找到白元还要些时日，那时候刘语弯腰驼背了，白元还是壮年，怎么可能杀了他？”

“陛下说笑了。陛下可知刘氏家族？多少年来，刘氏一直和皇室紧紧绑在一起，每一个皇帝都离不开刘氏的辅佐，而不用说刘氏从没有任务失败过。其忠心更是不用怀疑。

“陛下不如直接对外宣称白元已死，先安抚天下人之心，然后坐上皇位，先把权力接过来。”

白韦点头：“就这么办吧。”

白元睡得很不安稳，这一觉很浅，他醒了好几回。最后一次醒来时，太阳都没出来，他却睡不着了。

他找了个草垛，把里面掏空，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马。

现在他打算继续赶路，把马牵出来，向下一个城奔去。

这里离国都还是比较近的，他很担心别人认出他来，没敢多留，准备买个煎饼果子就走。等待的时候，听到周边人聊天，才知道父皇已经驾崩，白韦称帝，白元已死。

白元不相信白韦会这么好心地放过他。说他死了，只怕是缓兵之计，暗中肯定还有人想取他的性命。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抓准机会杀回去，为父亲报仇。

这出于对父亲的爱，处于对礼和正道的坚持。

他对兄长的仇恨这时达到了顶峰，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早晨，他从皇宫逃命出来，在街边买煎饼果子。秋天的风扫在他身上，他感到非常悲凉。他想回到出生前，这一次不投胎在皇家，而是一个普通人家，即使卖卖煎饼果子也好，至少没有人来取他的性命。

一夜之间，一切人际关系都灰飞烟灭，他从这一刻起不能再是白元。

他牵着马在江边，马吃草，他吃煎饼果子。看着无边的江水流逝，一个地名在他脑海里浮现——扬城。那口剑的打造地，那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和父亲有最后一缕联系的地方。

在江上走上半个月就可以到了。

他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