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好久。”路栖云盯着那道影子，“终于来了。”

沈琼玉立在他和伏妖塔之间，刚才还在肆虐的哀号声突然烟消云散，伏妖塔在他身后巍峨不动，仿佛刚才摇摇欲坠之姿全是幻象。

长至垂地的白发被风吹的凌乱，可他却很是从容，“我确实来晚了些，让你等久了。”

“琼玉！别跟他废话！”萧怀逸此时也跪在地上起不来，他侧着眼看那人，眼里都是激动。

“啧，聒噪。”路栖云听见他说话就心里烦闷，一挥袖子，一股黑色烈焰冲着萧怀逸而去，即将击中之时，侧面一道剑气横穿而过，正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墙将萧怀逸隔绝开。

路栖云余光扫了一眼，原本还带笑的嘴角突然笑不起来了，“……你还是那么偏袒他。”

“不是偏袒，只是想让你少杀一个无辜之人。”沈琼玉无波无澜的眼神落在他脸上，“…..你…..煞气又重了。”他没想到，短短不过三四天时间，路栖云身上的煞气竟然已经到了震天涉地的程度，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增长这么快。

路栖云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他现在不用运气，身上的煞气已经能具化成型，就连普通凡人都能看得见这不详的黑，“重吗？我不觉得。”

他无声的笑，“我现在感觉很好，就好像只要我想，什么都能做到。”他继续道，“今日师尊又站在了我的对面，是想要再一次为了可笑的苍生与我为敌？”

“…….”沈琼玉蹙眉，“现在停手….如果是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你是傻子吗？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今天我站在这不是我杀了所有人，就是他们杀了我，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是不容于世的。”他冷哼一声，“倘若我今天战败，下场只会更惨。”

沈琼玉摇头，“我拼了命也会护下你。”

“…….师尊以为，你的命很重要？”他都要被逗笑了，“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世间有劫难的时候，你就是救世主，就是他们的神，可是太平盛世之时，这些恶心的蛆只会在阴暗中处心积虑的想要除掉你，因为你对他们来说是威胁。”他侧着头，“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

沈琼玉沉默不语。

路栖云探手指了指跪在地下的人，“你仔细看清楚，这些人究竟哪里值得救了？世间要公道的时候没人愿意出头，有了危难也不见有人仗剑，一个个倒是好意思说自己是修士，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里有很大一部分人确实抱有这种想法。

沈琼玉无法反驳他，“…但是至少，今日他们都来了。”

路栖云冷眼看他，鼻腔中轻轻的哼了一声，“是，为了杀我，他们倒是同仇敌忾。”他笑着叹了口气，“说到底师尊同我还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你就心怀怜悯，身负大义，美名天下的广寒君啊，和我们这些蝼蚁不同，你应当…..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吧。”

沈琼玉的衣服素白，此时在天地之间尤为显眼，耳边滚滚天雷，大雨倾盆，他身上施加了避雨咒，雨丝并未沾湿衣衫，可他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

两个人相互对立，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沈琼玉消失了三天，这三天他去了玉昆山。

那座传说中可通九重天的山就伫立在北天境内，从记事起沈琼玉就听说过它的传闻，千百年来，无数修士为了走上捷径无论付出的结果有多惨痛都愿意去一试。

成功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跳出六道轮回，免去红尘之苦，这些在世上蹉跎百年的人都是想要成仙的，只要化为仙人便不会再被七情六欲所折磨。

沈琼玉从未想过要通过玉昆山，甚至他都没有想过要成仙，如今他站在山脚下看着高耸入云的山体此刻心中只有震撼，沈自道说这是扶光的躯体所化，是用来擎天的，一旦山体被毁，天地相合只是时间问题。

他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山腰的罡风最是猛烈，多少修士的修为都废在其下。

沈琼玉御剑一路向上，卧月的速度极快，穿过云层，阳光照耀在身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片洒金云海，并没有罡风阻拦，落在云头上，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白。

他不知道天地的连接处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想来应该不是现在的样子才对。

手边浮云遮挡视线，脚下没留神差点踩空，幸亏有人提醒他。

“小心些。”

沈琼玉闻声望过去，原来散云遮挡处便是这山巅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步他就要掉下去了。

“看得清大地上的人吗？”有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云边，他的双脚悬空，背脊却是塌陷的，挎着肩膀看起来懒懒的，沈琼玉没回答，他又继续说，“万丈高空猜你也看不见，可是我能看见。”他回头，冲着沈琼玉一笑，“你好啊，小石头。”

“……..”沈琼玉感到莫名其妙，“你是…..扶光仙人？”

“嗯。”他笑着点点头，“是我。”

扶光的身体几乎透明，外袍宽松，衣摆上用银线绣着大片的莲花，里衣是墨绿的，从衣领处漏出一层边缘来，他嘴角温和的笑让人突觉如沐春风，就像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沈琼玉细细的盯着他，那张面容温和儒雅，他在愣了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和他的长相有七分相似。

“……….有人同我说，我的所有疑问你都能给我答案。”

扶光重新坐正身子，眼睛远远眺望，他顺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邀请沈琼玉坐下，后者欣然与他并肩坐在一处。“让你来的是临渊？”

沈琼玉点头。

“这臭小子，还记挂着当初的打赌。”扶光有些宠溺的摇了摇头，“嗯，你有什么想问的？”

沈琼玉略微停顿，“我想知道归墟为何而来，又如何能过，我怎样才能救这世间万千生灵。”他眼神坚定的看着扶光，而那人却没有立刻回话，他又问了一遍，“你看得到大地上的人吗？”

“…..看不见。”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太高了，虽说云层开阔，视野广泛，可是他只能看到山川河流，凡人之躯太过渺茫，在玉昆山颠是根本看不见的，扶光满意的笑道，“嗯，眼睛看不见，但是你心里知道，有千万生灵分布在四陆九洲上，百年一代，经过数万年一直繁衍至今。”

“凡人真是奇妙，明明脆弱如蝼蚁，寿数短暂如蜉蝣，朝生暮死的为何又要如此努力的活着呢。”扶光手一挥，漂浮在身侧的云抽出一缕，化成许许多多没有面目的小人，每个人都各自忙着。

“春播夏忙，秋收冬藏，有意思，有意思的很呐。”扶光慈祥的注视着小人，突然问道，“你说说，若是注定徒劳无功，他们为何要忙碌一场？”

沈琼玉一愣，他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人为什么活着呢？他这些年仗剑而出，只要到的地方尽是苦难，大旱，水灾，蝗虫，妖邪，兵变，战争，瘟疫，神洒下一次次的阻碍，造就一场场灾难，可是不论被破坏的多么满目疮痍，那些渺小的生命总能修修补补，继续繁衍。

扶光见他呆愣，自问自答道，“也许是出于爱呐。”

“爱？”

“生灵之间的爱很奇妙，我少时曾游历三界，见过不少奇人异事，自认为对于天道早已看的透彻，可唯独在凡人身上我有些迷茫。”

扶光是天生地长的灵胎，自孕育而出便是三界之主，是神族身份。

当年滋天地之道共同孕育出了两个仙胎，一人一兽，兽身的乃是一鲲鹏，人身的自然就是扶光了。

他曾在凡尘穿梭之时见过了各色各样的人，一些面目可憎搬弄是非的，一些咿呀学语可爱非凡的，还有一些垂垂老矣，一些婀娜多姿，各色各样的人他都见过，原本对于凡人他并没有过多怜爱，对于扶光来说，花草树木走兽鸟虫都是一样的，都只是在这场红尘中历经磨难。

直到后来，他机缘巧合救下了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年岁很小，六七个孩子围在她身边想要抢她的东西，她趴在地上死死的护着，自己虽然被拳打脚踢却依然不松手。

扶光还在犹豫应不应该相助，一声轻微的猫叫声在她身下传出。

他动用了一些小法术将孩子们吓唬走了，那小女孩似乎知道是谁帮了自己，小心翼翼的坐起来，将怀中的猫儿幼崽展示给他看。

“你是为了救它？”

她点头。

“可你都自身难保了，该有何种结果都是它的命。”

她摇头。

扶光很纳闷，未开智的动物与人还是有差距的，它受到了惊吓甚至在挣扎中抓伤了女孩的手，小猫见危难解除没有半分留恋立刻跑没了影子，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用手比划了几下。

她是个哑巴。

小女孩拉过扶光的手，枯瘦的食指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画的写，“救了，它能活。”她写完又松开另外一只手，那有一朵颜色鲜艳的小花，她将花儿给了扶光。

那一天他们聊了许久，一个人说一个人写，她这么小却受尽苦难可是灵魂异常干净透彻，那天他临走之时，小女孩问还能不能见到他，扶光告诉她自己是神仙，若是有人欺负你可以写在纸上，用风筝放飞，自己就能看见了。

扶光当时并未多想，很快便回了九重天上。

后来有一日，他接到了一只断掉的风筝，人界的东西是不能飞到天界来的，他将风筝上脏兮兮的布条解下来，那上面是用血歪七扭八写的几个字，“山洪，神仙救救村子。”

扶光赶去的时候，那座村子已经没了。

他将这个故事讲给了沈琼玉听，想要看看他的反应，那家伙却依然神色如常，扶光怜悯道，“从那之后我开始动摇了，天道无情，可是人却有情，三界显少有这种美妙的生灵，我不忍看他们就此消散，后来我便与临渊打了个赌。”

“赌什么？”

“赌他们值不值得救。”扶光眼底满是对苍生的怜悯，他身上的神性很强，“想来因果轮回，万物自有定数，我却偏偏想要打破这种定数，归墟是天道，非我能够更改的，可是我却为了他们甘愿一试，我与临渊打赌，给了他们三万年的时间，来看这些人会不会有所改变，可惜至今都还未分出胜负。”

沈琼玉不解，“你想让他们改变什么？”

“去恶存善。”扶光的眼眸很是明亮，他一挥手，那些忙碌的小人都烟消云散了，“你可知这归墟是因何而来？”沈琼玉蹙眉摇头却惹得扶光哈哈大笑，“欲望，贪念，恶性，都是它的来源，所以我才说人真的很有趣呐。”

见沈琼玉仍旧不解，扶光温和的笑了笑，“让我想想。”他用手托着下巴认真思考，“你若问归墟的来处…该从何处开始讲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