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黑漆漆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

“解释。伟大的天才神官，莫蒂默伯爵侄女，萝丝?莫蒂默阁下，”索恩的的金瞳居高临下盯住她，“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去阿德玛的目的，你做过什么。说。”

萝丝张了张嘴，心跳得飞快。她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他们全都沉默着站在原地，盯着她。

她明白，他们也想知道答案。

“说！”索恩拔高声调，重复了一遍。

“可是，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薇薇安叹了口气，开口道：“我们听到路上的行人说，阿德玛出现了黑死病人。你在这个时间点要去阿德玛，又被神殿

通缉，应该不是巧合。我们虽然是雇佣兵，但，事关一整座城的人的性命，我们也不想做助纣为虐的事。所以，我希望你能解释清楚。”

“啊，原来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吗。”萝丝低语，暗自苦笑了一下，“放心，我本来迟早也是要说的。不过这个故事可能有一点点长，请允许我说完。”

笼中豢养的白鸽罕见地被放出，在中央神殿上方盘旋。节日的鲜花和青橄榄装点了神殿殿，血红的地毯从殿门一直铺到长阶之上的祭坛前。伴随着圣洁空灵的歌声与乐声，披着白色长纱的萝丝缓缓走进大殿。

她火红的鬈发被梳理得规规矩矩盘在脑后，纤细的脖颈上围着金项圈与珍珠项链，白纱裙用金腰带在胸部下方勒出曲线。她手中捧着幽谷百合做成的捧花，寓意是她将成为神的新娘——今天，她将加冕为至高女祭司。此刻正在举行的，既是她的加冕仪式，也是神婚的婚礼。

她迈上长阶，长裙雪白的拖尾徐徐展开。

为了今天盛大隆重的场合，神殿特意为她定制了这条拖尾长达十四米的长裙，正是为了让萝丝在走向祭坛时白纱能在红绒地毯上完全展开，显示出神的新娘那种隆重的娇媚。

教皇亲自站在长阶之上，身边的神官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只金丝头冠，镶嵌着钻石与搪瓷做成的白鸽与百合。一会儿，当萝丝走到祭坛前时，她将宣誓用全部的忠诚与爱侍奉神，而教皇会将这顶新娘头冠压在她的红发上。

众目睽睽之下，萝丝每一步都走得慢而慎重。终于，她登上长阶之巅，站在教皇面前。

乐声逐渐淡去，大殿中安静下来。

教皇低头，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萝丝。

此时她应该谦卑而幸福地低着头，背出早已准备好的誓词。不料萝丝抬起了头，目光澄澈，直视教皇。

“教皇冕下，我有一个问题。”

虽然惊讶，教皇还是保持了慈爱的笑容：“问吧，孩子。”

“神平等地爱世人，也管束世人，对吗？”

“当然，我的孩子，你为何会对此产生疑问？”

“神真实存在，并始终注视着世人，对吗？”

教皇的表情顿时严厉起来：“孩子，作为神职人员，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萝丝不理会他的质问，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倘若神平等地爱世人，又为何能允许神殿为了收取什一税而使人民被饿死？倘若神平等地管束世人，又为何独独允许主教和神官可以放纵贪淫？倘若神真的存在，又为何能允许他最忠实的仆人犯下滔天大罪，而不降下惩罚？教皇冕下，我不明白，为什么？”

神殿中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教皇停了许久，才缓缓问道：“孩子，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罪恶？教廷一定会严正地惩处这些罪恶，绝不姑息。孩子，告诉我那些人的名字，我会惩处他们，而你，不必为了这些事动摇你纯洁的信念。”

“好，”萝丝的眼眸在昏暗的大殿中熠熠生辉，“我要向您检举乌尔贝蒂诺?安东尼——也就是您，教皇冕下。”

教皇停顿了许久，转过身看看捧着托盘的神官，又看向长阶下的众人，抖抖袍袖，一副被孩童戏言逗笑的表情。

但萝丝没有笑，她脸部柔和的线条因勇气而显得坚毅，碧绿的眼如同夜中的萤火。

“好吧，”教皇转回身，声音依旧柔和，但眼神已经变得冷峻残忍，“你想检举我犯下了什么罪恶，孩子？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倾力与鲁德维尔二世这些不义的君主斗争，殚精竭虑以维护教廷的地位；我从不曾亲近女色，也不曾以职务之便攫取钱财；我对你的爱是完全像对女儿一样的爱，我对我教区的人民也是如此。你想指责我什么呢？我又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呢？”

“那阿德玛城呢？你想怎么解释你对于阿德玛——”

教皇扬起手一巴掌掴在萝丝脸上。

因为魔力屏障的缘故，萝丝只是略微偏了偏脸，又转回头看向教皇。他再次扬起手，手上金色的魔力回流若隐若现。这一次，萝丝被打得踉跄了好几步，被自己的裙摆绊住，从长阶上滚下去。

教皇俯瞰看着萝丝趴在长阶之下，摔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脸上带着威严而悲悯的神情说道：“这个可怜的孩子病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会尽我的努力治好她的。今天的仪式暂时取消，发生的一切，”他的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众人，“谁

也不许说出去。”

“……那时我因为魔力流失变弱了一些，对于他们而言也不再那么重要。于是他们囚禁了我几天，又决定把我送到梅林德要塞底层的监狱关押，由毗邻的梅林德地方神殿看守。而途中，在我的两个同伴，彼得和玛丽安的帮助下，我逃了出来。”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教廷方面想对阿德玛城做什么。”

“古时，平原上有五城，其中两座，索多玛与蛾摩拉犯下了渎神之罪，因而神惩罚他们，降下天火毁灭了城池。如今，教皇觉得各国对神殿的权利都不够尊重，尤其是鲁德维尔二世，更是对教皇屡屡出言冒犯。所以教皇想要效仿神罚，用毁灭一座城池的方式惩罚鲁德维尔，并以此警示各国。”

“但神罚需要一个冠名堂皇的理由——黑死病。”

“黑死病被看作腐败和堕落的象征。如果一个城市爆发黑死病，既能证明这座城市的人民对神不敬，又能引起其他人对这座

城市的厌恶和恐惧。由此而来的毁灭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是，你们也可能会觉得阿德玛城也许真的爆发了黑死病。可是，在第一具黑死病人的尸体被发现以前，在有消息从阿德玛

城流出以前，神殿就已经决定了阿德玛城的全部命运，计划好了所有行程，甚至制造出了爆发黑死病的相关文书。”

“更有甚者，他们在那之前，就已经‘制造’出了黑死病人。”

“如果不是我恰巧撞见这个过程，我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想做助纣为虐的事，所以在加冕仪式上我忍不住问出了那些话。我并不后悔。”

“这就是关于我的、你们想知道的故事。我说完了，其余的你们可以自己判断。杀了我也好，不再和我同行也好，都可以。我会付完你们应得的报酬，也可以对你们做出补偿。但只要我没有死，我就要前往阿德玛城，这一点是不变的。”萝丝一直紧绷着的肩背垮下来，“没了。”

雇佣兵们沉默着，久久无言。

还是薇薇安打破了沉默：“抱歉，我们需要单独商量一下。你先休息一会儿吧。等我们讨论出了结果，我们会告诉你的。走吧，索恩，把枪收起来。”

索恩深深看了萝丝一眼，收起枪跟着小队走向一边。

死亡的威胁解除后，疲惫感一拥而上。魔力的消耗和对过去的回忆让萝丝精疲力竭。

她找了颗树倚靠着坐下，结下身上多余的行李，合上眼，很快便滑入了梦乡。

雇佣兵们走到萝丝能听见的范围之外后，停下来，面面相觑。

薇薇安快速地卷了一支烟点上，抽了好几口才问道：“那么，你们现在还有谁想杀了她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索恩身上。

他倚在树上，望着脚下的落叶，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确定她的话是真是假。在验证过这一点之前，我不会杀她。”

“很好。那，你们谁还愿意继续完成这个任务的？”

这时，一向寡言少语的凯里突然开口：“她是好人，我愿意跟着她。”

薇薇安点点头：“我也是。艾尔、艾伦，你们呢？”

被点到名的双胞胎对视一眼，哥哥艾尔说道：“我们愿意。从这儿到阿德玛顶多五六天的路程，这么点时间就能挣到三枚金

币，值了。”[注1]

“约瑟夫，你呢？”

“我不喜欢拿钱不办事。我也愿意。”

所有人的目光又汇集到索恩身上。他看着自己的队友，哼了一声：“行了，我会做完这个任务，但不是为了这位伟大的神官大人。你们大可不必因此对我心存疑虑。”

薇薇安点点头：“我们只是担心会失去你这样一位队友。好了，我们回去吧。以及，索恩，你最好向萝丝道个歉。你吓着她了。”

索恩斜眼看过来，眼眸变得暗沉沉的，显出十分的怒气和不情愿。

薇薇安不为所动：“你贸然拿枪指着她，这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就算是为了接下来几天的相处，你也应该道个歉才对。”

“……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别真的拿神职者当成你天真无邪的亲妹妹了。能在神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人，必然不可能如此单纯。”

“我知道了。走吧。”

注1：三枚金币约等于今天一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