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魂城中。

供奉殿，主殿外。

降魔、千钧坐在台阶上，翘着腿，殿门左侧拱卫的武像肩头静静靠站着一道青影。

那人容颜俊美，眼瞳烟蓝，无波而内敛，长袍青蓝，金肩饰羽，一身郁苍。

石像下传来一句冷哼。

“也就是说，你这一年没能寻到光翎半点踪迹。”

雄狮斗罗立在雕基一侧，姿态钟浑，两臂虚拢着踱了几步，睁眼时有股恃傲的气势。

金甲在白日下不耐地跃着光影。

青鸾不予回声，心下却叹。

他确实没找着人。

虽说查到些另一桩事的蛛丝马迹，但孰轻孰重，难撇难安。

“狮王，”千钧扭头，怕他俩又打起来，“等二供奉出来再说罢。”

在他旁边，两手搭在膝上的降魔唉了一声，摇头道，“二哥这回，肯定被数落的不轻。”

青蓝身影微动，轻而稳地踩在阶前。

殿门开了。

金鳄走出，又自行阖拢。

降魔、千钧也站起来，瞅着他的脸色，问如何。

一袭龙箭衣，金纹绣路的二供奉眉目威容，阔步往主殿外。

剩下四个也跟着。

雕栏砌玉，明廊九曲。

“二哥，”雄狮磨蹭着，忍不住开口，“大供奉怎么说。”

金鳄心叹一气，复转身，看向青鸾，“光翎要继续寻回。”

青鸾颔首。

“另有一事，”他沉声交代，“大供奉方才下令，之前爆发过的地动仍需彻查。”

“据老三还有边关分殿的情报，这可能是莫测的危机，”

“也有可能，存在偌大的机缘。”

……

青蓝袍身的人领命而去。

降魔瞅了眼天际渐远的一点飞影，抓了把头发，不知是问谁，兀自嘟囔，“……到底在哪啊。”

千钧也一番沉吟，“光翎不会贪玩如此，可一丝痕迹也无，这太过奇怪了。”

雄狮耷拉着眼皮，过了会儿，与一拳敲在掌心，似若有些思路的降魔同时出声，“或许。”

“他……”

两人一顿，雄狮接着道，“或许光翎自愿跟人走的呢？”

“哪儿能，”降魔想也不想地否定，“他箭匣从不离身，”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要么是拿不了。”

气氛几许滞涩。

“要么。”

金鳄太阳穴突突一跳，从他话中听出一丝胆战心惊。

降魔于是接着说。

雄狮、千钧也朝他看去。

而降魔手指杵着下巴，娓娓道来猜测。

“要么，就是光翎有了新欢，”他指点江山，揭晓神秘，“不爱陪他熬了这许多年岁的老婆了。”

一时无声。

金鳄闭了闭眼，深吸一气。

再睁开，抬手就是重掌落去。

降魔足尖一蹬，半个身子在长廊外的池水上方掠过，勾着棱柱，腾挪到另一头。

当即求饶。

“二哥，我举个例子！”

“你要打，等光翎回来打他啊。”

……

天斗城，斗魂场。

候台长椅一侧，清昽散漫，阖眸修憩的少年睫影一动，桃花眼轮廓皎净，许是将醒来，眼神无多少桀骜冰雪。

更像空谷涧流，雾霭沥沥。

“醒了？”

如噀玉珠声，凌依坐在他身旁，荼靡清欢，吐字温然。

接连两日，对战的诸台渐白热化，他们却无用武之地，贻眼比试，一身清闲。

在史莱克几人返场时，提个醒；赢了后，递过药。

头一次体会，吉祥物的待遇。

新奇。

云咫扯了扯唇角，双手垫着，从斗魂赛的诸般轰轰烈烈中挪开眼光，悠哉悠哉，安静与自己的一些思量。

又瞥见少女腕间佩戴的琉珠。

他浅浅收颔，银色发梢随着动作擦过冷白的颈侧，好像有点痒。

一天下来，史莱克学院绩色可观，弗兰德满脸笑容。

几人勾肩搭背说今夜游玩，大师没阻止，只说这段时间，城中势力驳杂，叫他们别惹上不该惹的。

马红俊撇了撇嘴。

“无妨。”菁裙长发的女孩眨了眨眼，“我跟爸爸说一声，咱们有人罩着。”

胖子嘿嘿一笑，竖了拇指，“荣荣真好。”

云咫掀了掀眼，复又垂睫。

这段时间七宝琉璃宗与他们走得太近，有意无意地试问。

除非他们发掘到什么。

啧，难缠。少年眼底素冰弥泽，若是真失了耐心，他便也送他们一份大礼。

有玉色温暖，碰了碰他手肘。

云咫转眸瞅向她，面容清浅，嗯了一声。

凌依站起身，虞莺她们催着她，她杏眸弯弯，应了声就来，然后轻轻地询，“一起吗。”

云咫看了看迫不及待往外头走的一群，还未吭声。

马红俊扭头喊道，“都去呗。”

“大伙都在才好玩。”

朗夜星苏，沿街尽是千奇百怪的热闹。

石墩拱桥头围了不少人。

“嘿，瞧瞧去。”

虞莺与小舞手搭着手往那边凑，史莱克其他人亦是有说有笑地晃过去。

凌依与绛珠对视了眼，抿了抿唇，眉眼琉秀愉暇，慢慢跟上。

云咫，唐三戴沐白三人走在最后，隔了几步，看着前面一行人的吵吵闹闹，自恣行游。

店前立牌“溪桥木玩”。

檐下风铃拾音，悠央似梦，门框旁有一盆景，实是木雕，栩栩如生，郁郁葱灵，朝里看依稀可见，支架上的可爱之物琳琅成群。

热闹居多来自于他们在门口摆放的小摊。

是个小游戏。

店主与夫人坐着一对圆凳，摇扇在旁。正侃侃而谈，顿挫可爱的是位小当家。

虞莺她们挤进来的时候，便听到粉裙织衫，梳着包包头的女娃娃一边伸出指头比划，边醒招牌。

摊面极鲜艳，精致抱朴的木雕手艺码成行行列列，皆镂纹细逸，水彩塑妆。

那只看起来茸白漂亮的粉耳兔，小舞一眼就相中了。

她忍不住碰了碰，是光滑的木质，手艺巧而成真。

“小姐姐别着急呀，这些都是奖品。”小女孩看见说道。

“奖品？”宁荣荣好奇，“怎么个赢法。”

囡囡指了指摆在一隅的一只花篮，里头安安分分地躺着五六颗弹珠。

与玻璃珠不同，它们金属光泽，被特意打磨过，且圆且滑，灯光辉映下显出年轮般的纹络。

凌依眉梢略扬起，唐三捡起一颗凑到眼前，其他人未有见解，约摸只关注是怎样的游戏与法则。

小女孩让了让身子，亮出后头竖立摆放的一个板框，画架一样，不过细细地牵扯了许多根线，每一根上都缀着个小巧玲珑的铃铛。

密麻如网的系铃红线后，木板中央有个洞眼，似乎只比花篮里的弹珠个头大上丁点。

几人心下有些恍然。

魏囡囡开始掰着手指讲述规则。

“刚开始有五个弹珠。只要能将三个过孔，且不碰着红线，就可以挑选一个可爱的木雕带走咯。”

“二十个魂币玩一次。”

虞莺眨巴了下，问道，“魂师也能玩嘛。”

囡囡点了点头，谆声回答。

“当然可以。”

小舞跟她对视，二人眼中一片满载而归的预料与薅意。

凌依扑哧道，“没这么简单。”

她们瞅来。

云咫支着眉峰，浅浅淡淡地瞥过去，碎星子般的眼眸里，渐然勾勒出零散笑意。

他心说。

以往偷闲贪玩的都是他，没成想，陪着览阅着也如此简单，意趣。

明月清辉，红尘灯暖，尽数渲染在少女温琼腻黛的面容，发姿软绸乌缎，犹带鲜丽，她被几人或疑问或期期艾艾地等着下文时，正要回答，水波似的眸光盈盈莞莞，恰与他对望。

毫不费力地看清彼此眼中一片溶溶的，花月也舒遲的惬意共通。

年少而嬉游。

她一时忘了发声。

“这是黄金晶石熔炼的珠子，”唐三便替一行人解惑，“黄金晶石素有‘软矿’之称，絮构斑斓，属性极韧。普通人用一柄黄金晶石锤磨成的刀剑甚至可以刺死一名大魂师。”

绛珠惊讶地掩了掩嘴。

“为什么？”

唐三将手中那颗弹珠抛起又接住，“因为它‘吃’魂力。”

……

溪桥小摊家的弹珠确实不给魂师面子。

输赢全在技巧。

虞莺和小舞最好能中两次，其余皆失误触动了线与铃。

“叮叮——”

宁荣荣握了握手指，微恼，“又碰到了。”

她还有一次机会。

若投过，就能……

奥斯卡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动作。

菁裙美目的少女瞄准后，一掂一投，金泽熹微的珠球跃过层层障碍，除了一点微小的风声，静静地，迈过板眼。

小奥见她从脱手后的一丝紧张期许，再到松了口气，旋即眼角眉梢都沾上新晴。

“小姐姐很厉害，”魏囡囡拍了拍十指，说话很乖巧，“可有中意的木玩啊？”

宁荣荣目光在摊面晃了一圈，落在一个精致玲珑的木雕小塔上。

“呀，小姐姐想要七宝琉璃塔吗。”

“？”宁荣荣微许愣然，仔细一看，镂成七层的小塔，出檐峻意，确确实实又有几分七宝琉璃塔武魂的样子。

她便显出点意外的惊喜。

“好生精巧！”

虽只做到了相似，但每一处都别致雅观，斗拱平座，或攒尖顶，上彩淋漓，轻盈欲飞。

“就它了。”宁荣荣越看越喜欢。

朱竹清随意地瞟了一遭，戴沐白抱臂站在她身畔。

“有看中的吗？，”他问，容色俊朗而温和，似乎只要她说，便会为她赢来。

朱竹清抿唇笑了笑，复又抬眼，指尖在一排小木雕脑袋上落了落，询向囡囡，“这些，莫非都是仿得武魂？”

熊、麋鹿、虎、豹，状貌栩栩，又多了些憨态可掬。

魏囡囡背着俩手，偏了偏头，“是呢，没想到小姐姐比看起来还要聪明。”

虞莺找了一圈，未见着鱼类武魂，撇了撇嘴。

小舞倒是对白兔模样的木玩执着起来，将唐三拉过来，殷殷切切地递着弹珠。

绛珠与凌依端摩由器武魂摆出的小方阵，那个七宝琉璃塔被拿掉后，余下的多是植物类，诸如向日葵、牡丹、菊、兰，各自妍开，朵朵争趣。

凌依托着一只雕叶契纹的竹笛底座，尾端篁羽芸芸，尽管未亲眼见过这样的武魂，但单论这件小物什，心思倒难得。

“两位姑娘，要试一试么。”旁边摇着扇的店主夫人，话音款款。

绛珠没瞅见权杖样式的木雕，便不打算凑热闹，扭头看向凌依。

她轻轻放下那个“竹笛”，眉眼淑弯，语气也融融，“这些都是店家自个儿的手艺？”

“是呢，”店主夫人捂着唇笑答，“起初呀，只是哄孩子顽的小玩意。”

店主也摸了下脑壳，“囡囡下半年就测武魂了，她嫌慢，闹着，我也是没办法。”

“便琢磨了几块木头，逗她开心。”

绛珠与凌依不由莞颜。

“店家与夫人心灵手巧，囡囡定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宁荣荣捧着小小木塔凑过来，“凌依，你别跟三哥似的只知天文地理画符奇通。”

“难得出来一趟，来玩啦。”

少女挽着袖口，亦轻拢回将才摸寻这一笔一划细腻娴练的指，闻声微怔，“……你们玩就好。”

荣荣两只手都快扒拉到她臂间了，道，“不难的。”

她还待劝，又一顿，再开口时约摸有些促狭，“大不了，让云咫替你赢啊。”

“别说你杵这儿半天，不喜欢，”

凌依心神一紧，连声“不是”，抬手要遮挡她的话。宁荣荣得逞，一番花枝乱颤。

而少女面庞樱雪，瞳仁琉净，无奈着舒了舒眉。

她跟云咫，早过了如这般天生璞玉，透明无忧的年纪与界限了。

真要瞎凑热闹，幼稚贪玩，回头师兄知晓，少不得说。

师兄……

唉。

不远处，一身干净的少年姿态清慵随意，所听，所见，凭心而动，因此在她忙不慌否认时，无端一哂，又在触及眼中人忽而低垂的眉睫、隐蟾的眸色，他落月般的眉梢弧度渐敛，心下啧叹。

这是，又怎么了。

“好嘛，不逗你了，”宁荣荣见好就收，接着说，“我们大魂导师杵这儿半天哪儿会不喜欢，这家店的手艺。”

绛珠也没忍住轻笑。

凌依捏了捏手指，又松开。

明知侧边处另有一道视线，也刻意地不去看。

“我替你找找啊，镜子……嗯，器武魂，”宁荣荣牵着她袖摆，眸光来回打转，苦恼了声，“诶，没有你那样的。”

凌依瞅了眼她耷拉的神情，笑了句，“较什么真，真要说来，你拿的也不是九宝琉璃塔。”

永镜塔也是九层。

她虚握了下手指，怎么。

接二连三地想到旧事。

“这叫本命。”宁荣荣言语津津，浑说掰扯。

她不予评说，眸光兀自落在边角的一个浮花雕上，唇角微弯。

一池一荷，涟波幽梦。

许是下笔纫了些，荷苞尾瓣有几分匆匆意味，逸态纤轻，秾浸葳蕤，上色单薄，恰相宜，被洇蓝的池水衬着，显得高华存锐，远不可亵。

荷华。

依稀故时。

她看得久，念想又多，竟不知少年在哪一刻站到了身侧，浅淡不染的甘冽之意，一丝一缕窜入鼻息时，她思绪一滞，定了会儿，举止极轻和地仰起脸，螓首微抬，不偏不倚的回望。

眸光交汇的一刹，星流宛转，笙籁愔愔。

云咫向来容色出挑，纯玉之姿，无疑是引人瞩目的，而又清雪一捧，宠辱不惊，就连袍袖也若月光薄凉，轻看尘俗万般，不屑停留毫厘。

唯独眼下，与之不同。

少年眉眼过分浄澈，眸似湛露，盛碎星，潺如镜，清黑的瞳孔照着缩小的影。

看得她耳尖有些烫。

“云咫，接着，”装了五颗弹珠的木篮被抛递过去，他稳稳抓在手掌。

宁荣荣怀里揽着魏囡囡，小丫头也言笑晏晏，“大哥哥要替漂亮姐姐赢一个！”

不少人热闹的眼光扎成堆，聚拢围观，咂摸出一点微妙的苗头。

一片嬉声中，少女细密柔软的睫影不安分地颤了颤，史莱克其他人也难得在他们素来姝静端庄的魂导师身上瞅见窘迫的情愫，各自对视时不无偷笑。

他当然也，看出她不自在。

云咫唇角轻微挑了挑，走到投球线前。

凌依指缝松开些许，使吹干掌心潮意，心下猛的摇头，觉得自己将才没出息。

她不满地蹙了蹙眉尖，心说。

她还会紧张。

“呀，好厉害。”

雀然的孩童音将她心绪牵回。

第一颗弹珠轻巧跨过木孔。

少年徒手投中，又拾起花篮里的一个，腕骨露出一截，冷白皎浄，却张扬着，是对一切肆无忌惮、漫不经意的姿态，偶尔偏过头的目光，只仅向一人。

曲指一弹，便又中了一个。

红线银铃无扰，周遭欢声堆簇。

低风起，来去悠悠地拂动他银灰发梢，在灯下晃出干净落拓的身影。

她瞳仁亮闪，唇畔眼尾都盈笑，明媚而晕染，注视时，回应几个女孩子俏声的询问。

“不愧是云咫啊，说赢就赢。”

她们夸了两句，话调渐有些贼兮兮，分明是要起哄。

“远攻魂师，目明手稳真不是盖的。嘿嘿，凌依，你觉得呢？”

“云咫是不是厉害？”

少女眸光一点未挪，像在品读一卷诗画，自顾沉浸，吟赏髓意。她嗓音也轻，字句认真描摹，散落在人潮，显得柔软而有分量。

“厉害。”

“我早就知道了。”

……

秀玉云端，楼台不夜。

史莱克兜过半个天斗城，玩了个尽兴。

一帮年轻人乘着月色往回走。

凌依与云咫慢步跟在后头。

少女葱莹指节轻拢握着一只荷花木雕，亭亭馥然，幽怀明洁。

“选它，”少年声谈轻清，一身闲暇地问，“是因为你那柄刻刀么。

“不算是，”她微摇了下头，两人踩着阔阶往上走，大斗魂场的附近夜景璀璨，灯火稠密，哪管时辰多晚，也有行人走动。

广场上遣了护卫队守秩，列队齐整，甲胄坚硬，铁光灼烁。

凌依沉吟两声。

事及武魂，本不当说，但那是在日月，她又有特殊的缘故，便思量到，或许凭他此前的境界，能与一些见地呢。

他想知道，也无妨。

少年寻眸去看她时，抬眼掠过，楼阁栉立，一扇半敞的窗扉前临着道人影。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