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收槐序，炎候初暑。

史莱克七怪在赵无极的督促下苦渡了小半个月。

几乎日日在重力场中被压榨。

孩子们在看到大师和弗兰德从拐角转过来时，久违地有几分热泪盈眶。

凌依和云咫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晴光乍好，温煦的辉色倾洒在银逸少年如磋如琢的侧颜，风采绝滟，而他正悠然散漫地与身旁的窈窕女孩，边走边聊着。

他玉立如松，此刻微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吐，偶尔轻笑一声，霎时似霁雪含烟，深蕤自挟。

刚从重压圈里迈出来的七人呆愣住了，站得更近些的凌依也是一怔。

“嗯？”见她不说话，云咫疑惑地出声，尾音轻扬。

有点痒。

凌依忙回神，目光露出些微不自然，她接住之前的话头，道，“变异分两种，大多常见于植物系武魂，有荣枯之别，双重属性倒是……少见。”

更遑论变异而出的双元素器魂。

他眸光动了动，嗓音清越如故，“就算武魂变异之后，非强则弱，非荣即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是封印，器魂的形态便必然要面临二次觉醒。”

凌依唇角一僵，险些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

他确实一语中的，令她心房一滞，以为自己的所有都被看穿，又实在戳人刀子，不知何处可说，将将好踩在她最大的难题上。

二次觉醒，在魂导界谓之天堑。

魂导器是劈天凿地才鼓捣出来的存在，全凭术士一心，匠者本意，因而不得眷顾，不被自然而然的缘法万千所抬爱。

她当初想一步登天，踏上这台阶，很慢，很难，也很疼。

今日今日，一切从头来过。

云咫觉察到她的涣散，少女清滢瞳光恍恍惚惚明明灭灭的叹意与决绝。

他眸中思量深深。

两人于是都没再说什么。

……

翌日训练，史莱克七怪发现负重跑的背筐多了两个。

里面的石块一多一少，但较之其他，还算是轻的。

凌依揉着睡眼惺忪，走到一个筐前，倒是没再困到打哈欠。

唐三在云咫跟着他一起过来时，心里就有了底，并未见怪。

艳阳天气，他们这便出发。

统共要跑十八个来回。

一行人头几圈也没有将速度拉快，为了大家都能坚持下来，也为了照顾初次与石头作伴跋山涉水的两个学弟学妹。

凌依撑到第十圈开始觉得不对劲了，眼睫被汗水洇透，整了人又红又喘，恨不得扎根在原地不动弹。

她步子慢下来，落到了后面。

午后的阳光不是很刺眼了，凌依却依旧觉得视线一晃一晃的，喘不过气来……总算知道刚来那天这群孩子为什么是那么个鬼样儿了。

不愧是大师。

她一边暗诽够狠，一边难当地撑着双膝缓了缓，抬手一抹甩去汗滴，再度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

宁荣荣稍停两步下来的片刻，本就与她持在一条线上的银发小少年负着石筐逾上前，对这惨绝人寰的十八大圈不置一词，稳稳担着。

她看他的目光都带了几分稀罕。

啧啧，现在仅仅是魂师就这么厉害了吗，她好歹是大魂师呢……话说不是还有一个，宁荣荣寻着凌依的身影看过去。

小姑娘眼看着快晃得栽倒了，她连忙两步伸手扶了一下。

云咫回眸瞥见，又是眉头一皱。

其他人见状也停了一停。

“累了吧？石头分我些，再坚持一下。”戴沐白很大方地走过来。

唐三也把背筐卸下，从凌依那里拿过来一些，本就不多的石筐一下子见了底。

云咫“……”

好一幅尊老爱幼的场景，敢情，“变嫩”还能有这么个说法。

“谢谢。”负重一下子减去大半，凌依不由对他们添了好感。

“谢什么，应该的。”

宁荣荣觉得小学妹确实见外了，她看见她苍白几分的面色，原本扶着她的手也变成是牵着，“不必言谢，来，再撑一撑。”

绿荫投在路边，缓缓目送一行人复前行离去。

……

还有最后两圈。

几人的背筐里陆续增增减减，无不是汗雨滂沱，脸色如蒸，一步步爬着，脚下不肯停。

凌依恍惚间被绊了下，险些摔倒，唐三拖住她手肘，让人借力稳住身子。

凌依的背筐轻得不能再轻了。

她有些微感动，只是唇瓣苍白地嗫嚅了两下，嗓子没能挤出声来，看人的目光却透着股温和。

宁荣荣也抚着双膝歇缓喘气，拭了拭一脸的汗，小舞与竹清彼此打气，云咫看上去也还好，其他人或多或少地习惯了这样的练法，应是都能坚持。

唐三便没松开她手臂，询问道，“你还好吗，剩一圈了，我带着你跑吧。”

凌依眉目上抬，半日下来被这一套魔鬼训练累脱一层，但并不想半途而拚。

怎么说也要跑完。

她微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旁边倏地横出一只手，握住她腕间。

又轻又稳，将人拉过来。

她一偏头就瞅见那张神清骨秀，水珠微滞的容颜，听到这人万年不变的语气微嘲。

“这都撑不住，你以前，”他刻意顿了顿，接着道，“是怎么登峰造极的。”

听得出他更想说的是，全靠躺赢的吧。

他眸色湛然，凌依瞪一眼的力气都无，此刻没吭声。

她腕骨伶仃柔软，被他的温度握着，两种不同的白皙干净撞在一起，很难不引人遐想。

就连算得上迟钝的唐三都恍然明白了什么。

小舞掩唇抿住笑意，与朱竹清对视一眼，两人眸中彼此意会地闪过一丝热闹。

薄暮涂遥，同行不辍。

凌依一步一步跟着，大约是被牵着，没有再掉队，可也依旧挡不住肺部干涸疼痛，浑身筋骨酸楚，几乎全凭一点不服输踩到终点。

云咫不是没有察觉。

她修炼武魂却不看重身体素质的强硬，比起辅助系魂师还要不如，极限估计也就到这了。

底子若此。

这人究竟……以前有多惫懒。

斜辉将颓，已是最后一圈。

……

终点。

史莱克的小村落前。

九道起伏的身影依稀归来，大师欣慰地点点头。

路涂遥遥，能不辍而至，足见心性秉炼。

最后一缕柔霞在天边悱恻不去。

步伐落定的那瞬，任务已了，凌依难捱地晕厥过去。

云咫眼疾手快地把人拦住。

小姑娘一身融融意，双颊浸红，唇色微白，眉间敛着疲惫，可见是累极。

“无碍，只是睡着了。”他抬眸对围过来偶有担心的几人道。

宁荣荣舒了口气，身侧朱竹清正要接过人回她们的寝舍，她便出声，“凌依今夜先在我那里吧，我还有些药浴，也好给她用。”

小舞附声道，“让小学妹妥帖歇息下，今晚我去竹清舍里。”

见凌依软绵绵地靠在云咫身上，毫无知觉，宁荣荣本想过去搭一只手，而云咫将碍事的背筐摘下后，直接将她揽抱了起来。

大师挑了下眉。

而凌依累得无知无觉，只是蝶睫轻颤两下，沉沉地睡着，云咫转而对宁荣荣道，“我送她过去。”

宁荣荣眼角轻轻弯了下，说好，走在前面引路。

夜初静，月黄昏。

云咫步伐很稳，少年面孔，如锡如玉，这一日的折腾，他一身清雪也隐若淡去了几分，便悄无声息地渲染出星星点点，不易觉察的温润来。

花影零乱，满人襟袖，疑如濯魄于冰壶。

靴白无尘，踩着月荫，他眉眼疏倦，长身皎洁，怀中姑娘呼吸温热，姿态玲珑，枕在他臂弯。

毫无防备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什么大人物。

云咫心说，这人平日净是吹嘘的罢。

真刀真枪的时候倒也还有那么回事。

他兀自轻笑了声。

前头宁荣荣回身来，与他说，到了。

云咫扶着双肩将人放下，宁荣荣接过，她气息轻浅，睡得却沉，被挪来挪去竟也没醒。小姑娘细颈微伏，头偏靠在宁荣荣肩上，脸庞浸红，一缕湿透的乌黑发梢贴在白嫩的肌肤上，云咫指骨微弯，到底是移开了眸光。

目送两人进屋，窗中透出灯辉，他才歇了口气，转身离去。

……

屋门轻开合。

桌前组装机括的唐三听闻动静回头，“云咫，你回来了。”

他嗯一声，视线散漫地在他凝如青玉的手一掠而过，眉梢微扬。

又是哪个犄角旮旯不见经传的稀奇招式。

他困得很，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衣衫径自入了湢室梳洗。

唐三目光不时跟着他，欲言又止。

不久，云咫披着素袍出来，发梢水汽未干，略不在意地用布巾拭了两下，走到床榻边，掀被就要躺下。

唐三鼓捣琐碎零件的动作停了停，像是要转过来，一顿，头又扭回去，索性摆正了姿态。

短发少年眼神懊恼地一叹，不知当不当问。

云咫浄眸抬了抬，唇角微扯，出声道，“有话就说，支支吾吾半天。”

他抱臂坐在榻边，指尖随意搭着，敲敲停停，双眼轻阖，听见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那个……云咫，你知道凌依她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银发少年眉头皱了下，似乎怀疑自己没听清，他睫翼一掀，话音顿了顿，道，“……你说什么。”

唐三扒着椅背转过身来，抓了抓头发又是一叹，本着询问的态度朝他看过去，结果对上少年人眼中微泠，绯薄的唇不带一丝弧度地抿着，霎时反应过来什么，心下一惊，连忙解释道，“不是我，是凌依……不是，唉。”

“……”云咫。

看得出他挫败于自己一张嘴，蹦了半天蹦不出一句人话。

短发少年不由一脸赧然，他一手撑着额，老实交代清楚，“那天你们与沐白交手，我对她使出的魂导器很有兴趣。”

“但她一个小姑娘我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就想从你这儿了解下。”

话落，云咫沉默了一阵。

唐三自认为将这事说明白了，一眼不错地望着云咫，毕竟他之于机关，完全没有抗拒力。

那件玲珑贝，一看就不是凡品。

“你说你对魂导器感兴趣？”他问道。

唐三安然地点点头。

云咫靠在床头，眼眸细微眯了眯，“那你问她喜欢的东西做什么。”

……嗅到语气中危险的意味，唐三一下子站直身，复又经过一番语无伦次，才终于解释自己是本着以物易物的想法。

唉。

这件小事在唐三脑海中盘桓了有小半个月了，可除了云咫，其他人与凌依都不算熟悉，他又能去问谁。

“那云咫你知道，凌依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短发少年目光亮了亮，“说不定我能寻来同她换那件魂导器。”

“……”

云咫目露无言，他松开手臂，径直掀被躺下，后悔今晚让唐三开金口了。

“她没有。”

阖眸睡觉前他丢给他最后一句。

“魂导器是她自己的，不妨直接去问。”

……

药汤很管用，凌依一晚醒来难得筋骨舒展，神清气爽。

乍看像这个年纪真正的女孩子。

她站在窗前，素手轻抬遮了遮明媚绚烂的晴阳，天光明净，亦衬她雪肤白腻，眉目纤灵如挽烟雨。

宁荣荣从背后唤了她一声。

“走啦，迟到了会挨罚。”

两个同样精致的姑娘家联袂而至，或菁裙款款，或猎装优雅，教人眼前分明一亮。

胖子跟奥斯卡显然是呆住了。

小舞与竹清弯了弯眸，调侃道，“这么靓，今天有好事发生咯？”

“哪有，我平常也一样的好吧，”宁荣荣微嗔了她一眼，伸了伸手把凌依牵到前面，捏着小姑娘的削肩炫耀，“瞧瞧，我把凌依打扮得多好看。”

以往习惯，凌依穿得都是绫罗裙衫，流苏月帔，就连不常戴的头面手串，也是难掩异域风情。

今日一身寻常服饰，倒显得如鱼在水，颇有格调。

“漂亮。”

“果真好看。”

女孩子们一人一句热闹起来。

双臂虚拢站态如钟的赵无极在一旁见了，眼中流露出些许宽和的笑意，也都由着她们。

云咫唐三过来的时候，恰看到小舞皮得一下，揉了揉凌依的脸，小姑娘愣了片刻，旋即抿着唇要去摸那双粉白可爱的兔耳。

小舞捂着脑袋笑说不给碰，在荣荣竹清身后躲躲藏藏，凌依不罢休地来回捉她，一片欢声笑语。

唐三有些懵然地眨巴了下，身旁云咫轻瞅了眼，眉梢一挑。

巧得是他二人到之后，女孩们不约而同地止了嬉闹，凌依回眸，就看见晴光下的如玉少年。

有人把她朝前推搡了两步。

凌依不解地看回去，身后三个无不是笑意盈盈，暗搓搓地鼓励示意，她更一头雾水了。

宁荣荣掩唇微咳了下，眼神晶亮，催促她，“昨天一到终点你就昏了过去，可是云咫抱你走回去的，还不快去谢一谢。”

“”凌依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自己钻进耳朵的每个字眼……抱？回去？

……云咫，她？

凌依略显僵硬地转眸看向发色银灰，一身闲散的人。

云咫本就在看她，清清湛湛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女别出心裁的身影，一袭猎装明练，干净利落，不似平日，也依然秀毓灵钟。

还挺会打扮的。

像那种脑子贼好使的术士，等着施展研究台上的七十二般神通。

他唇角不由微微一牵。

见此，凌依本就带几分羞赧的神色，一下子被他轻悠的浅笑撩到了耳根，顷刻间粉霞晕染，秋水泛漪。

她是一群里面身量最小的，但性子最为温和，加之天赋出采，没有人敢轻看，静而不耽事在把握的形象亦为人知。

害羞的时候都不曾有。

更莫说眼前。

玲珑剔透，杏眼桃腮。

她不自在了片刻功夫，他却一时难以自拔，少年的脚步就滞在那里，眸若碎星目光停凝，半晌，他指骨缓慢地，轻碾了下。

“昨天是……”，少女甫一出声，便看着他走近。

他开口时喉结上下动了动，嗓音一如既往地淡漫。

“别傻站着了。”

“不用你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