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山脉，无名小镇。

凌依是被颠簸醒的。

失去意识前，她还记得魂导器爆出的炫目白光，然后……然后她就只记得，这件她亲身琢磨了十年功夫，一点一滴垒造铸成的，成本堪抵小半个日月的九级魂导器。

好像，报废了，吧。

凌依睫影轻颤了下，一点不愿醒来，生怕睁开眼就看到一堆破铜烂铁。

等等，怎么有股子霉味儿……她就唯独这一次出了状况，不至于被关进小黑屋吧。

凌依视线渐渐明晰，恰对上一双也刚睁醒的清湛眼眸，两人的目光交织一瞬，借着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对方容颜上描摹一圈，而后，破天荒的同时张口。

“哪来的小孩？”

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不对，少年少女倏地翻身坐起，感受魂力程度后面色具是大变，很快又发觉自己身上异常，或伸张手指，或摸了摸脸颊，从手腕到肩胛到双腿……于是，摆在两人眼前的就两件事。

——身体缩水了，修为缩没了。

二人呆滞片刻，来不及思虑前因后果，果断把遮挡外界的帘帷一掀。

小径清幽，四野寰合。

这哪儿啊。

一个眼神凶恶的虬髯大汉的脸转向他们。

两人神色未动。

虬髯大汉疑惑的嗯了声，粗粝地开口“莫非脑子摔坏了？”

“……”

凌依默了默，才开口，“请问，此地是何处，我为何会在你这马车上？”

她身旁的小少年动作间已准备下车，被虬髯大汉一伸臂堵了回去。

少年浄淡地看向他。

虬髯大汉皱了眉头，咄道，“想干什么，给老子在车上安分待着，真是摔坏脑子这两张脸也能卖个好价钱。”

二人乍闻如此言论，皆不由一愣，彼此互看了看，再挪开，两对漂亮眸子复又盯着虬髯大汉。

……

半个时辰后，无名小镇里。

凌依细细抚平袖口，纤纤玉指，戴着一枚水鎏色的指环，这样的储物魂导器质地不凡，而外观似若银河缩影，极其特别。

教人对她的身份尚存几分琢磨。

少女眉眼未抬，话却是对隔桌那面，一手支着额角，眼神则落在杯盏水影，身着银绣，仪表濯濯的人说的。

“你怎么就直接出手，要是对方有修为傍身，我们脱身就难了。”

云咫盯着缩水版的青稚面容，皱了皱眉，随口说，“不动手等着被卖吗。”

凌依指尖顿了顿，目光在他半长不短的银色发丝上停留一瞬，换了个问题，“将才老板娘说这里是嘉陵关外的一个村镇，你可是知道嘉陵关？”

云咫抬眸看过来，一双桃花眼轻眯，“你没听过嘉陵关？”

凌依心下咯噔一声，反问道，“我难道该听过？”语气故作了几分理所当然。

云咫心说这是哪家名不见经传的隐逸魂师，孤陋寡闻到比我这在长老殿数十载不出的还厉害，别真是个十岁不点儿的娃娃吧，一面应付着她，“也没有，嘉陵关地处天灵山脉正心，兵家要塞，隶属天斗，并无其他特别。”

“天灵山脉”，“天斗”，凌依沉吟不语，思绪却甸甸，难以置信自己究竟莫名其妙来到了个怎样的他乡异国。

云咫轻叩桌面，“喂”了她一声，“小丫头，别想了，多走几条路就知道的多了，赶紧的装点干粮早些出发赶路。”

凌依定了定，还未待问他上哪赶路，反应过来，眸中泛起赧意，透着不悦，“你管谁叫作丫头呢？！”

“啧，”云咫微抬了抬颌，嗓音清越，语气是难能一见的嚣张，“不然叫你什么，大小姐？”

“我有名字，我叫凌依。”她没好气的回，走到堂前问老板娘置换了些物什，须臾功夫后，同云咫一人一匹西出小镇离开。

……

天灵山气息多诡，重云聚散，时雨暂歇。

云咫靠在矮草垛上，双手垫在脑后小憩，少年鸦青的睫颤了下，遂睁开了眼，他手肘在膝弯上支了会儿，抬指摁了摁眉心，将另一人叫醒。

凌依揉着眼，眸中雾色未散，停了停，扭头一看窗外，“嗯？雨停了，我们接着行路？”

她话音都含含糊糊。

云咫直起身来，唇角扯了扯，“不是，有人来了。”

话落，三两人影渐渐接近，往他们落脚的地方过来。

凌依凑了眼，恍然，“想必是告过状，找茬来的。”

云咫不语。

“一个之前那个大汉，一个刀疤脸，最后那个倒是有点东西，但也不太够，”她站着轻轻拍掉裙裳上沾带的草屑，又掸了掸，问身边人，“怎么样，打不打？”

云咫视线挪到她脸上，少女杏眼雪肤，鼻梁细挺，说这样的话时眉梢微微扬起，一池清涟之水难得活泼一两分。

“……你看我作甚。”她抚了抚面颊发梢，也没不妥当的地方啊。

云咫收回眸光，语意明了，“打，你先上，我补刀。”

猎舍外，虬髯大汉叫嚣着“老大，就是这两个小崽子”，然而，还未待刀疤脸一句“让我先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脱出口，凌依掌中一掷，魂导枪破空盘旋，接连槌击两个炮卒的脑袋，两个蠢汉登时头疵眼花。

魂导器飞了一圈又回到凌依手中，小姑娘身量纤质面条，姿轻而盈，单看绵绵无害，像春花玉瓣从枝梢舞落，出手却干脆利落十分，第一回合被两个小孩子下了威风，黑脸大汉面色沉了几分，黑得滴墨。

黑脸头子往前踏了一步，脚下有白色光辉亮起，背后隐约显影，看样子像是一只野猬。

兽魂附……了半只手。

这等水平，

总之她没见识过。

凌依略作停顿，黑脸头子拳掌冲来，她身法灵妙，那带着细小凸尖的手连头发丝都没能碰到，接二连三打不着，妄图给与教训的人明显到了愤怒的边缘，毫不犹疑地大喝一声。

“第一魂技，掌刺”。

他显然动作大开大合了几分，因由魂技带与人体的增幅，在凌依又一次滑不溜秋的间隙握住她的鞋尖，捉着将人猛的一甩，欲摔陷于地。

失重的感觉传来，凌依面色未动，魂导器在瞄准之际猝然射出一记凛光。

另有一道冰蓝箭影自后掠来。

黑脸大汉肩肘两处各多了个血洞，他面庞扭曲，武魂再无法维持。

三人狼狈窜走。

凌依踩在地面，低头理了理衣裙，眸光浅蕴，对将才魂力凝结一瞬闪过的形影，心下计较了番。

她若无其事地走向缚马的木桩，边轻喊道，“走了，云咫。”

少年银沥身影从木舍里迈出来，眉眼散怠，嫌弃道，“让你收拾人怎么还能给自己弄伤。”

凌依脚踝处依稀有两道轻淡粉痕，随着翻身上马，衣摆掀落的动作显露出来。

软玉勾瑕。

她撇了撇眼尾。

“我那不是，为留给你补刀的机会么。”

“……”

在云咫如观智障的目光中，凌依默默噤声，御马渐行了。

后头，少年银色发丝微垂在肩头，轻笑一声，说不清是笑她机灵还是愚钝，而声线一如清越，“跑那么快做什么，平日也没见你赶路积极。”

话落，他也轻策鞭绳，驾马而去了。

——

出了天灵山，便是无尽平原遐野，沿途景致丰盈起来，有烟火，有热闹。

雨后晴，艳阳天。

“不行了，太热了，到前面的行栈歇歇吧。”一个策马快一搭慢一搭走着的女子张口，因头面笼着层纱巾，声音透着一两分低糊。

云咫行在靠前几步远，闻声回头，嘲她，“又是怕晒又是嫌远的，你以前是怎么修炼的，躺着涨魂力么。”

凌依将纱巾往下微扯，眼尾低撇，话音有些不满，“干嘛说得别人好像那个，这天气换谁能忍受一路。”

她以前横竖没遭过这种苦。

“我们走那么快也没有甩掉多少尾巴，反正到最后都得打回去，干脆慢慢赶路，以逸待劳不好吗。”

没错，既无名镇三莽汉之后，他们这一路，陆续又被黑心店铺的毒茶伙计，烤肉摊前的霸王餐客，不可言说生意的钓主以及路见不平相助过便要以身相许的江湖少女盯上过，纠缠过……

黑心店铺因为折了个营收黑利润的伙计而一路索赔就罢了，钓主跟小姑娘都是因为云咫这人才不停拉锯的。

他这个蓝颜祸首也好意思反过来埋汰她。

是以，凌依决定今晚送他一份惊喜，聊慰心灵。

……

在凌依孜孜不倦的征求下，云咫同意在此留至次日凌晨忝行。

天灵平野的夜清缓下来，躁动的煦风也停歇，转而微云淡月，幽然自得。

凌依发现云咫几不饮酒，行路间许多特产，甘酿醇露，绿蚁新醅，她有时候都忍不住贪杯，他却从未尝过。

这种类似发现某人的弱点而忍不住想要整蛊一下的隐匿快意，让她十分也没有十分，九分吧，期待着夜色的擢临。

凌依手指卡着约摸拇指大琉璃瓶的颈，晃了一晃，瓶中透明液体流淌出琼浆的美感。

她满意地弯了弯唇。

……

云咫是冰、光双属性的魂师，集冰之清，澹光之华。

吹箫人去，亦桂影徘徊。芙蓉缥缈，而寒光如练。

月之光辉于他是天生相契的存在。

小楼舍的檐顶，云咫身影稳然，银发衣雪的清隽少年皎洁若画，仿佛羽化登仙。

凌依看了许久，几乎要舍不得恶作剧了，但千载难逢，机不可失，她咬咬牙，觉得小神仙以后也可以欣赏，今天。

今日，搞他为上。

一隙风动，云咫撩起眼帘，抬掌接住半空抛开的东西，入手质地温润光华——是个机关球。

云咫湛眸微垂，望向苑中的女子，他因武魂的缘故，目力远胜一般魂师，亦如当下，他看得见她唇角倩然的笑，瞧得见她根根分明的长睫，扑扇而动。

像夏池中最为姣好的含苞待放的芰荷。

他轻摁了摁喉咙，才出声，“做什么？”

凌依见他接住，忍不住眼眸弯了弯，开口的嗓音轻快含笑，声音不大，但足够月下的少年郎听清，“杳然坐我月宫上，星斗错遌云锦裳。”

“知道是什么诗么。”

云咫眸光轻动，皙浄的指节把玩着机关球，精巧玲珑，不过他半只手大，能在他掌心转上好几圈。

球壳上附了彩绣，针工雅致漂亮，银线点缀间熠熠光华。

一眼看去，便爱不释手。

云咫没说话，略微摇了摇头，当着凌依的面忍住没打开观摩下里面会是何种机巧，他视线复又投往她，“诗与物有干系吗？”

凌依，“……你猜。”

云咫抿了下唇，将要抛它回去。

小姑娘亭亭玉立在小苑中央，身影一晃就落到了围檐下，从柃桩后头探出半张芙蓉面，言笑浅然。

“云小公子好生琢磨琢磨，我可先回去了，”她二话不说要把东西留着给他，还不忘知会一声，“明日辰时出发。”

云咫瞅着她，同行数日他早已晓得这人什么德行，而凌依赶在他话前溜走了，杂乱无章地丢了一句，“想动真你就吵醒我试试。”

“”他就没见过懒成这般的魂师。

旁人若非昼夜不辍，便是擂台常住。哪儿有固执于惰的。

云咫不解地仰了仰眉梢，初遇之时气息零零碎碎的女子眼下状态渐次平稳，魂力也在慢慢拾着。

他未再多言语。

银绣球萦绕着丝微轻浅的花香，淡淡的，像一丝又一缕缓慢的调动，很好闻……云咫想，也不知道她惯用的香熏还是别的沾染的，使得机关球也留了气息。

在壳心的按钮扣开后，入目是流动微旋的满月星河，彼此皎洁相映，星宿温柔，月色沉吟，这样的蓝紫调和的绮景就流淌在云咫的瞳眸里。

浅淡的馨香似有若无地萦在鼻尖。

他合上后，仍旧圈在掌心把玩，抬眸入目便是天灵山的无边好夜，清轮素玉……往日修炼月华，都是独他一人。

今日好似不太一样。

……

机关球是凌依特别制的，她看着客栈里心灵手巧的小娘子缝绣球的时候才挖到的点子。

阿檀是主家的女儿，平日照看厨堂，闲暇时则善于针绣细活儿，凌依过来寻她的时候，碧色头巾挽发的小姑娘正就着灯光，绣一池莲花。

她换绣色的间隙，凌依把手边的一毂紫线递过去，温声道，“用这个颜色吧，会更漂亮。”

阿檀愣了下，没发现她何时过来的，旋即含笑接过来，手指纤活地穿针引线。

“听说凌姑娘与云公子明日一早就走？”阿檀问道。

“可不是，多玩两天都不许，”凌依兴致缺缺地点头，她撇撇嘴，“一路马不停蹄地从嘉陵关到这里，居然还要赶路，还说什么要去索托城历练，装神弄鬼。”

“原来是索托城，”阿檀恍然。

凌依眸底敛了敛，不动声色地添把柴，“如何？阿檀姑娘可要一齐，我可是很乐意多个心灵手巧的伙伴的。”

阿檀脸色微红的摆手，“凌姑娘莫说玩笑，索托城是魂师来往之地，我一介普通人去了有何用。”

凌依哦了一声，语调轻扬，并不赞同，“魂师荟萃之地又如何，普通人又如何去不得了，难不成索托城中的官员敢欺压百姓，若是如此，我可一定要向执法处递投状了。”

她一边安抚阿檀，“阿檀姑娘不用担心，你在顾忌索托城中的何人何物，尽管告诉我，我定替你摆平了它。”

阿檀怔了怔，再望向她时眼角些微湿润，柔声叮嘱，“凌姑娘是好人，但正因如此才不能令您冒险啊，那武魂殿势力密布，一向以实力为尊，你同我一般年纪，怎能随意与他们硬碰。”

“到了索托城，要多加小心才是。”

……

直到回到客房门前，凌依仍细剖着阿檀最后几句。

武魂殿，实力至上。

便是这方天地除了两大帝国外的第三势力么。

她兀自思度，连云咫什么时候过来的都未觉。

大概是，楼顶风嚣，他一肩银发有些凌乱，神色依旧清冷自矜，像高山白雪，不沾尘俗。

除非他别再直愣愣凝着她这边的话。

凌依恍然到什么，抬脚走近，确实见他眉目略涣散，不动静，也不说话。

透着两分傻意。

凌依从他手中把银绣球掏过来，摁开凑在鼻尖轻嗅了下。

“……”

她半晌无言，晓得酒露的气味已然散尽后，再看向面前人，难得噎了噎。

“这是，一干二净啊，”她内心啧啧，“什么情况，怎生……”

难怪他滴酒不沾。

“一沾就醉呢，”她喂了声，“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来干什么吗。”

云咫艰难的将这些字句在脑中过了一遍，似乎领略了大意，他皱了皱眉，依旧没动。

凌依又在他眼前挥了两下，他眸光于是落在她脸上，凌依觉得有趣，抬指戳了他颊边一下。

只一下，飞快又收回手。

他没太大的反应。

片刻，云咫迟疑地，也伸出食指，又缓又慢，在她同一边脸颊，轻轻戳了下。

凌依瞪大了眼，左手抚上他方才碰过的地方，难以置信云咫醉酒居然是这个样子。

他又不声不响了。

醉了的人都迟钝，没关系，凌依为此解释，默念了两遍，复又如常，对着这张平日里高高在上，指这指那的人的脸，几乎恶向胆边生。

“云咫？云咫。”她连唤了他两声，他看过来，目光微滞对上她眼眸。

凌依说话很慢，以循循善诱的姿态，要求他，“你看，我戳了你一下你就要戳回来，那现在，我唤了你的名字，你也该唤我的，对不对？”

良辰美景，偶有虫唱，凉风憩然，好梦易成。

“……唤你？”

见云咫听得明白，凌依点头，正要接着“教”他恭人名姓，下一瞬他乖觉地喊了。

“小丫头……”

凌依有点炸毛，她并起一只手掌挡住他，双眼微眯，一字一顿道，“别、叫、这、个。”

云咫缓慢地解意，挑了挑眉，道“老夫……爱怎么叫……”

凌依气呵一声，还老夫，你顶着如今模样，这自称简直乱七八糟。

她上下抛了抛没还给他的机关球，诱哄道，“喊凌、依，不然就不给你了。”

他皎然容貌无可挑剔，此刻醉了，反倒比平日好糊弄的多，钓着他，让他做什么说什么也肯。

云咫鸦黑的睫细缓地眨了下，纯色瞳仁恍了恍，面廓干净，透着点不谙的稚气，他试探着张口，吐字很慢很轻，“凌……依。”

有那么一瞬凌依觉得耳根发麻。

另一种意味上的。

她有些手脚无措的贴近他，本欲将银球重新塞给他，但被这张脸，这双眼看着，她暗一吸气，直道怪哉。

这让她怎么接着试探。

思绪全乱了。

“……”

她眉心微拧，揣摩了半晌，仍旧是原先的结论。

——他们两个，最好是一道的。

毕竟，眼下无论哪个瞬间，同行睽远，人醉夜澄，她确确实实对他，狠心不起来。

“稀罕。”凌依瞪了瞪他。

露华涨冷濯桂窟，氛露洗尽豁四旁。

谁又想得到，天涯沦落，境况若此，亦有陪同。

时辰很晚。

看着云咫自己回了房，她倚着阑干吹了会儿风，才回去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