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清早的风有些凉。
春岁上身穿蓝白格子衬衣,腿上却还是夏天刚刚及膝的短裙。说不冷是假的,但春岁臭美,冷也不说。
春天幼儿园在后街,离南街不算近。当初嘉玲把麦苗送到这边上学主要是因为离县中近,偶尔店里忙不开来不及接麦苗的时候她就会打电话告诉老师让麦苗再等等,等他小舅舅放学了顺路接他一起回家。
街上这会儿人不算少,晨跑的,买菜的,上班的……春岁这个年纪的学生倒是没有几个,她这样打扮时兴又不抗寒的更没几个。
来往的人路过她身边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但春岁无所谓也毫无察觉。她正专心致志在几条街上来回游荡着全心全意观察哪里有小孩出现,以及哪个小孩看上去会是叫刘大福的。
春岁没见过刘大福,但在她的认知里,大福这个名字就像胖虎一样,应该是个长得高高壮壮又不太好看的臭小子。
春岁像个街溜子一样在几条街上来来回回走着,甚至连里面几条巷子都没放过,只可惜一直走到街角早餐店老板娘都取下了身前的围裙,春岁也没碰见过几个小孩。
都是长得白白净净扎马尾辫的小姑娘,不像胖虎,像静香。
春岁也想着找个静香问问认不认识胖虎,但转念一想这样容易暴露自己,于是便只好放弃了继续她收获渺茫的“扫街计划”。
看来谁也不会一直好运气呀。
春岁感慨,但丝毫没有气馁,甚至一点失望都没有。她只是突然觉得很饿,准备先舒舒服服吃上一顿早餐等有了力气之后再继续寻找。
反正只要刘大福还在泉水,她就一定能找到。
她只是想找个人,又不是想摘天上的星星。
没那么难。
天生的乐观主义者。
可能有时候意念真的可以改变结果。春岁刚到早餐店坐下要了一碗豆浆油条还没吃两口,就听到老板朝门口喊了句:“大福,来,你要的包子好啦。”
大福?春岁含着一口豆浆闻声赶紧回头,只看到一个跟麦苗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从老板手里接过包子高兴地走开了。
所以,大福是个姑娘?
大福不是胖虎,大福是个姑娘!
春岁一口豆浆差点没喷出来又被自己用力咽了下去,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过来。
难怪自己一直找不着大福呢。春岁懊悔,果然人生要是错了方向,走多远路都是白搭。
春岁慌忙结了账便追了出去,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晃着头上两根麻花辫,背影看上去开心的很。
春岁悄悄跟在后面眯着眼睛邪恶地想,蹦吧,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胖虎对身后这个鬼鬼祟祟畏手畏脚的怪姐姐毫无察觉,一直到她拐弯走进一条种着大槐树的巷子里,春岁这才脚步停下双手叉腰扬着下巴喊她:“胖虎!你站住!”
小姑娘莫名其妙回头。
她倒不是认下了胖虎这个名字,而是好奇哪里有胖虎。
九点钟的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
明晃晃的阳光下,大槐树的叶子在一阵秋风中沙沙响。
大福奇怪地歪头打量着巷口的春岁。春岁看她一点不慌也不怕,实话说,心里不免还是有些佩服。
春岁走近了,跟她一样歪着脑袋提提气又清了下嗓子,故作凶巴巴问:“你就是刘大福啊。”
“嗯。”刘大福真一点没怕,眼神毫无胆怯地点头反问:“你找我干嘛?”
嘿,人小胆大。
春岁双手叉腰俯身低头,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慑力一些,压声说:“以后不许你再欺负麦苗,听到没。”
大福说:“是他让你找我的吗?”
小孩生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会儿仔细看,长得还挺好看。
好看也不能随便欺负人。
“那你别管。”春岁继续唬人,说:“反正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在学校欺负人,我就不让小卖店老板卖糖给你吃。知道了吗。包子也不给吃。”
春岁睨了眼她手里的早餐,大福小手攥紧紧的,低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春岁心里一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太重了。说实话,知道胖虎是个小姑娘以后,春岁就已经有些拿捏不住这个“复仇”的度了。
春岁瘪瘪嘴,正犹豫要不要再补充一句包子还是可以吃的时候,大福先道歉了。
“对不起。”小姑娘说,“我不是故意推倒麦苗的。”
言辞诚恳,不像是被春岁吓唬住了才这么说着糊弄她的。
事情发展预期跟春岁想的不太一样,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
小孩子打打闹闹也是常有的,春岁想,就再给这小屁孩一次机会吧。
“等麦苗回学校了,你要主动跟他道歉,知道了吗。”春岁说。
“我们还会和好吗?”大福问。
“看你的诚意吧。”春岁提醒她,“不光要跟麦苗道歉,还有麦苗的爸爸,你也跟一起说对不起。”
“对不起。”大福低下头。
看样子是真的知道错了。
“你走吧。”春岁单手叉腰朝她摆摆手,“还有,今天的事情不可以告诉麦苗。”
春岁希望麦苗能觉得自己收到的歉意是真诚的,没有被大人们参与过的。
大福点点头,临走前又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春岁转眼想了下,笑着说:“代表爱与和平的美少女战士。”
……
没有想象中一脸崇拜的星星眼,胖虎嘴角朝下,看上去特别无语但又不好当面抹了春岁面子,只好寡淡又敷衍地“哦”了一声之后便转身离开。
不过春岁一直没走,站在原地目送大福慢慢往巷子深处走。
毕竟还是个小孩,又刚被自己吓唬过,春岁不太放心,想看她进了家门之后再离开。
大福刚走过大概两间房的距离,巷子内便传来大人说话的声音。还没顾上仔细听,那人便已出现在了春岁眼前。
姚嘉年,和一个短发中年女人。
“妈妈!”
大福喊着跑了过去,家门口站着的两个人也闻声朝这边看了过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春岁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了。她就那样赤/裸/裸站在阳光下,迎着嘉年疑惑打量的目光,尴尬地笑着。
春岁的性子藏不住事,尤其这样毫无防备地撞上姚嘉年。少女脸上心虚的表情恨不得直接告诉他,没错,我就是有事情瞒着你结果被抓包了。
好在胖虎是个言而有信的孩子,并没有将刚才的事告诉她妈,好把春岁这个“坏人”当场抓个原形。
春岁肯定是不怕事的,她怕的是这事闹大了,她跟麦苗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大福回头看了眼春岁然后跟妈妈一起回家,嘉年这才不急不慢朝春岁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同时发问。
嘉年先回答:“刚才那个人是麦苗班主任,我来找她问问那天的情况。”
“原来大福妈妈就是麦苗班主任啊。”
春岁感叹世界之小,嘴里也没忍住小声嘀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心声,全被姚嘉年听了去。
“你认识刚才那个小孩?”
嘉年看向她的目光深邃又不容躲避,春岁一下就陷了进去,索性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一起讲给了他听。
对不起麦苗。春岁想,你小舅舅会帮忙一起保密的。
只要姚嘉年不说出去,四舍五入春岁就不算出卖了麦苗。
意外的是,嘉年似乎并没有对真相感到有多意外。意外的是春岁。
“刚才麦苗老师都跟我说了。”嘉年说,“出事那天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有同学告诉她麦苗受伤了,等她赶过去的时候麦苗已经倒在了地上。麦苗坚持是自己摔倒的,加上当时周围也没有其他同学在场,她也就只好默认了是麦苗自己摔的。”
“后来呢?”春岁追问。
“后来她还是觉得这事蹊跷,本来想找监控来看的,但是昨晚大福突然来问她麦苗有没有事,眼眶也红红的,她这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这算是大福自首的?”
自首?嘉年转头看她一眼,自首这样的词大概也只有春岁说出来才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严重。
“算是吧。”嘉年说,“本来她们已经说好今天去看望麦苗了。”
没想到一大早先被这两个人分开找了过来。
也算一种奇怪的默契。
两人边走边聊并排出了巷口,眼前瞬间一片开朗。
春岁问:“你说麦苗还会跟大福和好吗?”
“会。”嘉年说,“麦苗不记仇。”
麦苗,大福。春岁转念又琢磨这两个名字突然笑了一下。
“你们泉水县家长给孩子取名都这么随意的吗?”春岁说。
“嗯?”嘉年疑惑。
春岁两手攥拳伸到他眼前,然后一边伸出一根手指说:“一个叫麦苗,一个叫大福。”
嘉年跟着轻轻笑了下,以前他倒是没觉得麦苗这个名字有什么。
“也不是。”嘉年说,“麦苗的意思是希望他可以扎根大地,茁壮生长。”
是个好寓意。
“那你呢。”春岁问,“你的名字。”
嘉年沉默了。
很久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他的生活简单重复,平淡无趣,日复一日没有新的人来,也没有新的事情发生,自然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嘉年说:“盈车嘉穗,岁岁年年。”
嘉年出生那天是正月初一,新年第一天,阖家团圆喜迎新年的日子。
只不过父母去世之后,他就再没过过生日,也没了阖家团圆的一年又一年。
“岁岁年年。”春岁重复他的话,说:“我叫江春岁,你叫姚嘉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人就是命中注定的缘份。”
天造地设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