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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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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早朝时的金銮殿中,楚绍正在宝座上闭目小憩。

朝下大臣持圭臬,郑重其事地汇报琐事,有几个不合的还要明里暗里贬损一番。

龙椅上的那位不耐烦地开始指节敲打宝座时,就像是青萍起于微末,一股风雨欲来的感觉充满朝堂,有脑子没脑子的,都闭上了嘴。

楚绍俯视满朝文武,“众卿商讨至今,如何提审常明知,可有人想好。”

先有老学士进言道,“陛下,藩辖司郎中常明知,数年前是乃陛下钦点的探花,他素日恪尽职守,清廉正直,此次迎南疆质子入盛京遇刺一事,乃督查不利,渎职之罪,依老臣看,官削一级最为妥当。”

随后又有一人出言道,“陛下,万万不可,臣以为,此番南疆质子遇刺而常大人按规矩在规定的地点等候,并无什么不妥,所以对遇刺之事并无责任,请陛下念其往年的功绩上网开一面。”

他说完一通,远远瞥见右相容玉山微微颔首,这才退回官员之中。

随后轮着几人进言,楚绍都面色淡淡,就连右相开口,他也只是随口应着,面上不耐之色越来越重。

朝堂气氛越来越冷凝。

“陛下!”左相宋珺顶着压力,缓步而出,跪地叩首,“臣以为,礼部藩辖司,郎中常明知迎接南疆质子却遇刺杀一事,绝不是件意外!”

“哦?”楚绍坐直了身子,眉梢高高扬起,“说下去。”

“陛下,方才听众大人所言,常明知一贯都是小心谨慎的性格,多年未有一件差错,试问这样的人在迎接南疆质子上如何辉出现这么大的披露,质子负伤,就连带去先于质子汇合的侍卫,也近乎全军覆灭,何其凄烈,若常明知能早察觉异动也不会有如此大的损耗,单单一句渎职,恐怕不足以为凭。”

他字字珠玑,抬起的脸一副忧国忧民操碎肝肠的样子,“臣以为,渎职只是掩盖藩辖司郎中意欲挑起南疆与大梁战役的遮羞布!”

朝臣中一派蜚声。

兵部侍郎姜炜立马跟着站了出来,他跪地先哐哐哐地连叩几个头。

楚绍满脸的惊讶,“姜侍郎这是何意,快起来。”

“陛下!臣有罪啊!”

姜炜抬起一张老泪纵横的脸,“事发前,我领命调一队人马供常明知驱使,那些侍卫都是我楚燕娘生爹养的好儿郎,如今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五个指头都能数清,罪臣,罪臣我有何颜面面对他们父母啊!”

他鼻涕眼泪跟着一块流,忽地怒而拍地,“陛下,定是那狗贼常明知勾结外党,才会干出这样天理不容的祸事!陛下,臣愚昧啊!现在才看清这小人的真面目,恳请陛下连我一同治罪吧!”

此言一出,朝堂里部分官员立马也跟着跪了下来,哀声为姜炜请罪。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楚绍热泪盈眶,竟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他一把搀住姜炜的手臂,“姜爱卿请起!有罪的罪魁祸首在诏狱不思悔改,朕的肱骨之臣怎可因自责请罪!快起来,你们都起来!”

他痛心疾首,“天地幽幽,天下百姓皆为朕的子女!”

“陛下,臣愿领此命,提审常明知!”刑部尚书郭振当场叩首,他奇瘦无比,虽身居要位但以往的存在感都不高,就像是一道鬼影镌刻在朝堂的角落。

楚绍走近,见郭振也是一张被泪水浸润的脸,褒奖似得搀起他,“好,好啊!这才是我大梁的能臣干吏!”

“吩咐下去,由刑部尚书郭振任主审,勘查常明知一案!”

早朝上的事情,在回到明华殿后,就很快传到容蓁的耳朵里。

此时寝殿内只有芯红、绿芜与她三人。

芯红给她梳发,一句句鹦鹉学舌一样跟她念了一遍,“陛下今早在金銮殿中和拥皇党一脉大臣们又哭又笑,还引经据典,颂古讴今,硬是每人都给他赞扬了一通,陛下也被赞为古往今来贤君第一人。”

容蓁伸直手将靶镜拿远了点,看似打量髻上步摇,实际冷嗤了一声,“真是一场好戏,陛下未在梨园进修过,就已有了唱戏的本领,天赋异禀。”

耳旁的声音忿忿不平道,“陛下如此偏听偏信,朝堂上无人反对吗?”

“敢明面反对,直言劝谏的言官这五年里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很多个,”容蓁闭目,静静整理纷杂的思绪。

“他留着那几个行将就木的老臣,不过是要在天下人眼里看起来好看点,早晚,他势必要将朝堂变成自己的一言堂。”

上一世,便是这样做的。登基不过三年载,就将朝堂上与他异声的官员,大罪小罪的削官降罪。那时,父亲门下官吏波及甚广,正因如此,后来降罪容氏才会那样容易。

她细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波澜,忽地一笑,“绿芜,把那件绛紫大袖衫拿来。”

绿芜不解其意,但还是拿来伺候着她穿上。

她甚至颇有闲情雅致在额间点了花钿,一张妍丽端庄的脸登时眉眼生辉,更多了些妩媚。

芯红奇怪道:“娘娘可是要出去?”

“不,你去让人把殿东的隔扇拆了,我们准备迎客。”

芯红不傻,立马就猜到这赖客是谁,但她另有疑惑,“若是陛下,娘娘何必要打扮得……”

“世上很多人喜欢的就是痛打落水狗,他想看我痴,想看我狂,最好还能发疯跪着求他。”

她打断芯红的话,不咸不淡地说着,视线眺向远方,“越是这时候,你偏偏要坐得正,立得直,好让他们知道,眼前的不是家犬,而是轻易不能惹的猛兽。”

后者怔怔地看着她,立马点了点头,转身吩咐去了。

她手持着菱花镜,听见窗外响动,开口道:“绿芜,你去准备些丰盛的糕点,今日这场戏若无那些个糕点,某个看戏的人怕是看不大下去。”

绿芜应声出殿,转身就去了小厨房。

容蓁这才轻笑道:“世子既然来了,就进屋罢。”

话落,就听见有人干净利落的翻窗落地声,“娘娘好耳力。”

她放下手中的菱花镜,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倚墙站立的萧誉,带着暑热的风自他翻进的窗口吹入,那人漆黑的眸底却染着清寒。

她想不出自己这两日何时得罪了他,柔声道:“世子来此,不怕人发现?”

萧誉唇紧紧抿起,静静地靠在墙边,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她,似要将她看穿一般。二人虽身处一室,却似有一层雾将二人笼罩,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须臾,靠墙之人凝了凝眸,向她走近,高大的身躯遮住她的视线,沉声问:“那迷药你可用了?”

容蓁眼底闪过一丝差异,想到那晚她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问话那人眸子一缩,未等她回答,即刻又问:“还是没来得及用?”语气中有一丝道不清的情绪,一双细长的眼似夜狼的眸光盯着她。

半晌才见她点了点头,答道:“用了,药效来得慢了些,只差一点就……”

后半句话没有说完,萧誉已然明了,方才似有堵在胸口的情绪悄然散去,但清冷的眉眼依然微皱,从口齿间挤出一段话来,“昨日那瓶药是不是被你捡了去?”

她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抬眸看向萧誉时已换做茫然之色,“药?我不是昨晚给了世子。怎么,被世子给丢了?”

说罢,眼底尽是失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萧誉眉头拧紧,“我,我自然没丢。”他偏过头去,掩饰眼底的情绪,“估计我那侍卫信不过娘娘,趁我睡熟悄悄给丢了。”

他思索着,若不是她捡的,又如何会怎么都找不着,偏过去的头又再次转回看向容蓁。

萧誉是聪明人稍稍一想就知道有异,盯着她却也不道破。

直到她被那双狼眼盯得快受不住,拿手将挡在她眼前的身躯推了推,哑然失笑道:“好在我这儿还留有一瓶。”

她起身从放有小黑瓶的小格子中将那瓶药取出,递给萧誉,眨眨眼委屈道:“仅这一瓶了,世子可要收好了。”

-

楚绍比想象的来得更快,不到半柱香时间,銮驾便到了明华殿门口。

他挥避了大太监王乾的搀扶,近乎是迫不及待地从銮驾上下来,挥手阻止了内侍通报,转而独自快步往殿内走去。

丝竹管弦之乐穿过宫墙轻灵地往外飘来。

他脚步一顿,事不遂俗人愿。

“呀!”

芯红带着几个小宫人手捧鲜花嬉笑着从墙角绕出,见到那明黄色的身影立马惊叫一声,跪地行礼,“陛下万安。”

这么几句立马惊动了内殿,丝竹管弦之乐暂停一瞬,袅娜娉婷的女子身着宫裙大袖衫,缓步而出,绛紫色的厚重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老气,反而与气场更加契合。

弯眉间金色的花钿衬着她明丽多情的眼,殷红欲滴的唇。

端庄,冷傲,高贵不可一世,这是一朵不容侵犯亵渎的高山之花。

“陛下来的正是时候。”容蓁向他微笑,“殿内正好在唱戏,可要一同欣赏?”

明华殿内搭了戏台子,百相园内接来的戏子正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东郭记》。

二人并坐台下,他乜斜着眼看着她,“殿内听戏,皇后今日倒是好兴致。”

“本宫身居宫中无事,又不想饶了陛下处理国政,总要为自己寻些乐趣。”容蓁转头在他眼中落下委屈柔情之色,嵌着东珠的耳珰映着雪白的肤,她忽地莞尔一笑,“陛下,听戏。”

戏子在台上转了两圈,唱作,“为功名太急,为功名太急……一似狗纍纍,还愁龙也吠!”①

楚绍脸色未变,呷了口茶,“今日朝堂之事,皇后可曾得知?”

容蓁惊讶地看他一眼,黛眉微蹙低眉顺眼道:“臣妾身为陛下中宫,身居后位,怎会不知道后宫不可干政。陛下可莫要吓臣妾。”说罢,作势就要跪下身去。

身边那人伸手将她动作止住,她才颤颤巍巍地模样坐回去。

台上一阵紧锣密鼓,“龌龊龊亏他咽,腌臜臜怎下舌,这般口嘴真不洁,这般态度真无藉……”②

听闻台上唱的,容蓁黛眉长舒,掩唇轻笑说着台上那出戏,“陛下,这齐人竟到别人墓前吃些祭品还四处乞食,骨节全无,不若扒皮抽骨做条虫罢了。”

“可见皇后出自高门,不知民间疾苦,”楚绍冷声道,“他一人吃饱反是省了口粮给家中妻妾,此番作为,称得上大丈夫。”

“自笑奸臣得主,一时威震齐都……同朝臭味偏无妒,结就了一番党与,而今显者是谁与,索与高攀去——③”戏子高唱,吊高的嗓门又脆又嘹亮,直往人耳朵里钻去。

一众乐声唱作,人声鼎沸。

“朕今日不想听了,”楚绍面色不霁,“不要再唱,退下。”

殿内落入数九寒天,台上戏子忙停了叩首行礼,连滚带爬地走了,台下宫人瑟缩着肩膀来收被皇帝打翻在地的茶盏。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热闹至极的殿宇回归寂静,殿内针落可闻,只有茶盏落桌的细瓷声。

皇帝撒气,殿中人岂还有站着的道理。

容蓁喝了口手中的茶,看着被收走的碎盏,领着殿中人跪地,声泪俱下:“陛下息怒。”

楚绍站起身闭目站在原地一会,睇目看她,“皇后,你说后宫不得干政不可知前朝之事,那你这出戏又如何解释。”

“陛下怎的如此说,”容蓁双眼泛红疑惑地看向楚绍,委屈道:“百相园的戏班虽受命于人,但往日里要是不唱戏,便按日自己排练。臣妾今日难得有兴致,便让芯红她们去请了来,只说按照排练唱也行,好巧不巧,臣妾也不知今日这《东郭记》会惹陛下盛怒。”

说罢,拿着绢帕作势擦起眼角的泪。

“臣妾入宫日子浅,不必各宫妹妹得陛下欢心。”她蹙起眉,眼底蕴着一汪愁绪,“若是前朝出了什么事惹恼了陛下,这戏不看也罢,何苦连同唱戏这等事情来迁怒臣妾。”柔声细语下一瞬就要忍不住哭成声来的模样,看的楚绍心中一滞。

“容氏,朕自小心里就有你,”楚绍语气忽地软了些,他走到她面前,将她扶起送坐回软椅上,“只要你心里有我,朕愿与你携手而治天下。”

他负手而立,语气温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女人,“你要相信,朕是真心爱你才娶你为后。”

她坐在软座上,拨弄着自己染得嫣红的指甲,从暗处觑见眼前人背在身后握得死紧的手,含泪嫣然笑开,“臣妾晓得。”

她支颐展颜一笑,三千艳色汇聚一身,灼灼不可直视。

上一世,他仅凭先皇遗旨逼她入宫,说不论登上皇位的是前太子还是其他人,先皇遗旨上她“容蓁”是太子妃之名,承皇后之位。

那时她信他会善待容氏,但温柔刀下是七年后她全族人的性命。

如今,这样绵里藏刀的话,她岂还会信他第二次!

她的笑落在楚绍的眼里,呆滞了一瞬看着她问道:“你心里是否还有楚然?”

她闻言一怔。

他看在眼里瞬间双目布满血色,没有一点君王气场仿若是一尊不甘孽魂,“他楚然就算是纵世奇才又如何!如今数载过去,早就成一尊白骨,现在坐拥天下,为楚燕帝王的是我,为你夫君的人也是我!”

“陛下,”容蓁霍然起身,一双在幽暗殿内仿若有明火跳动的眼亮得令人心惊,语气寒凉,“这里人多眼杂,请陛下谨言慎行。”

气压瞬间降低到极致,楚绍铁青着脸色,蓦然一拂袖,插着白玉兰的青釉鹅颈瓶应声坠地,砰地一声脆响,瓷片鲜花满地。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皇后所言极是,朕还要政务处理,皇后把这地上的废物清理一下吧。”

容蓁有礼有节地躬身,“恭送陛下。”

人走茶凉。

楚绍在外等候的仪仗队如流水般离去,先前退出殿内的宫人们才鱼贯而入入殿伺候。

百相园的戏子们走的时候险些被吓破了胆,落了不少东西在明华殿的戏台上,芯红先点了几个人来帮忙清理再送回百相园,再自己亲自打扫那尊碎裂的青釉鹅颈瓶。

散落的白玉兰上面还有被践踏过的痕迹。

芯红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气得咬牙,“娘娘何苦拗着陛下。“

说完又叹息一声道:”陛下明知娘娘是爱花之人,还故意这样!”

容蓁弯腰拾起一株花瓣被碾得零落的,阖目叹息道,“把这些玉兰都拾起来,无辜遭罪,都埋了吧。还没看到陛下欣赏的齐人凭着乞食被封侯拜相呢,可惜了这出好戏。”

已近午时,今日天气不算好,阴云密布不见晴朗。

三两个宫人提着花篮跟随容蓁走到明华殿后,这有一片花圃,郁郁葱葱枝叶葳蕤,都是这些日子精心呵护下培育,不受拘束肆意生长,是在宫规森严的宫闱里,唯一自由的地方。

她寻了一处宽阔点的地方,用花锄掘了个浅坑后,将七零八落的玉兰花都洒了进去,再用土覆上。

日子久了,宫人们也摸清了这位后宫主人的脾性,做这种事必定代表心情悒悒,是不允旁人插手帮忙的。

于是,几人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待完成了,立马用温热的帕子将她手包住再细细擦拭。

那手的主人怔怔地看着这一隅花圃,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

她想起上一世,曾经那样耀眼的人,竟突然从东宫传来薨了的消息。先皇也因此病重,遂以楚绍才得以继承皇位。

入宫六年后长兄忽然传信给她,让她协助暗地调查前太子突然薨逝的事。

她猜测定是前太子薨的蹊跷,兄长应是发现了什么,才冒险传书给她。

可还未弄清楚长兄查到什么,不过月余,长兄父亲便一同被下狱,连同自己也被软禁在明华殿中。

她把手从温热的帕子里抽走,抬手搭在眉前,举目看向天空,不见红日只有阴云,喃喃道:“就像这天一样,不是夜晚,却不见太阳。”

①②③:出自《东郭记》

第27章 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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