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傍晚，小屋中光线渐暗，仅有一丝夕阳余晖透过窄窄的木格子窗，描出点点斑驳影子，使两人的氛围愈发暧昧。

自觉脸颊潮热，苏妁假装不经意地抽出被王爷紧握的手，转换了话题：“西南哀牢国的凶险程度几乎比北方的匈奴、乌桓还更甚，臣女确实不明王爷为何要自荐前去。况且……”

“况且什么？”不等苏妁说完，华昀便接住其话头问道。他知道，以现在的情形，不会听到心中所想的话语，但他仍想试探一番。

苏妁并未意识到王爷宛转的小心思，只是压低嗓子，悄声细语地说道：“况且，以臣女浅薄之见，王爷所谋大业应是在长安，何故舍近求远？”

见苏妁仍是一心关注结盟公事，不表露任何私心，华昀倍感无奈。但他暗念：无妨，无论如何，我相信她必是担心于我的，现在她定只是还未开窍，不知情为何物。

如此一想，胸中畅然了许多。

他复言正题：“居于华晔身边，以他脾性和手段，必不会予我以实权，空有些文臣归附于我，力量微弱，并无用处。在长安，华晔对我明为关爱实为掌控，我纵然已知真相，仍是毫无招架之力。况我一直无封地，无封地便不能养兵，无兵则难成大业。此去虽确实艰险非常，但若侥幸活着回来，天子金口之诺他不敢不践行。你可能懂？”

苏妁叹王爷所言极是，仰望他的眼神，生出闪烁钦佩之光，折服于他的足智多谋和胆量。

但“侥幸活着回来”这话，又让她的心猛地一疼。凡世间之事，没有百分把握之说，且王爷亦不过是血肉之躯，凡人之体，如何能斗得过那神秘的自然力量？

“若……未能活着回来呢？”苏妁原只是自作此想，未料竟将话脱口而出。

正聚精会神望着她的华昀，捕捉到了她这一句牵挂和脸上一闪而过的心疼情绪，双眼瞬间光彩熠熠。

果然，苏妁是担心他的！

华昀以手轻抚苏妁发丝，出言如涓涓细流：“别怕，我会活着回来。我曾同你说过，我出生伴祥瑞，想必天亦怜爱我。此前度过惨痛十五年，我依然能好好站在这里，还有幸遇到你，为我解毒疗心，这定是我已通过了造化锤炼，往后好运不会再缺席。”

“臣女知晓了，盼王爷凯旋归来。”

还有一句，苏妁不能向王爷说，只能放在心底。

“苍天诸神在上，臣女苏妁祈愿，望王爷此行顺遂，凯旋而归，不负天命，辟四夷咸服盛世，绘海晏河清盛景。”

*

新一届御医选拔考核，定于武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至三月初十。孙相国受王爷嘱托，成为苏妁的特别推荐官。

苏妁猜测，王爷定已将她为其诊病之事向孙相国和盘托出，故而孙相国才会如此倾力相助。至于孙相国得了几分真相，便不得而知了。

既是御医选拔，自然还需过太医令周如方那一关。

苏妁从王爷那得知，周如方此人，早年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丧命，醒来后忘却许多往事。然而，他却因祸得福，承了前太医令乔稹之职。

此后，这人竟性情大变，不复以往的谦逊低调，亦不再潜心医学，沾染了许多官场风气。他还常常向同僚自诩潇洒坦荡，更是总同他人百般强调，自己虽争强好胜，然行事无愧于心。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时至今日，他在官威的腐蚀下，变得愈加狂妄傲慢，古板刻薄，顽固不化。尤其对女医师作为御医候选人这一开天辟地的破格之举，更是耿耿于怀，无法接受。

苏妁知晓这些后，心中颇为紧张，深觉这人会造成很大障碍，在评审中恶意打压她的成绩。殊不知，除此以外，还有更大的难题候于前方。

其实，苏妁以为周如方通过气质神韵相似的她，忆起了其父桥稹之猜想，并没有发生。

召苏妁到太医院那日，周如方因失却了许多记忆，并未发现苏妁身份，他虽莫名觉得此女似曾相识，来者不善，但更多的以为他们天生五行犯冲。

于他眼中，是厌不知所起，一面而恨深。仅最初那一面，平静淡然的苏妁便似狰狞的妖邪，如可怕猛兽，拥有獠牙厉齿，欲吞噬其心肝。

所以，那时他才呆怔住了，控制不住生出豆大汗珠，疯狂滚落，惹了尴尬，失了方寸。

他原本打算凭着身份悬殊，杀杀她那令人不爽的锐气，甚至找机会向太后进言，打发她出宫。可她不仅稳居后宫侍医之特职，还又不知凭什么狐媚子的本事，得了圣上和相国的赏识，成为唯一的女御医候选人。

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于是，他打算以前无此鉴为由，给苏妁设置单独的考核机制和难题。以他的身份，这般操作合情合理，更能服于天下，纵使圣上和相国，也无可置喙。

……

苏妁尚沉浸在顺利成为候选人的开心之中，全然不知前方妖风作祟，山雨欲来。

她只想着只要努力，就有收获。于是，近日不用当值之时，皆将自己封闭于寝居，潜心备战考核。

“妹妹你看似温柔，却有一股超出旁人的韧劲，不像寻常女流。还有你这一双青囊妙手，真是让姐姐佩服。你如此努力奋进，若日后真成了第一位女御医，也算给咱女儿家们长了脸。”

年长几岁的春颜对苏妁说这些时，眼里尽是真诚和鼓励。

在几个月的相处中，春颜视苏妁如亲姐妹，对她呵护有加，予以家人般的温暖。苏妁知道，春颜姐姐其实也是苦命女子。她与自己一样，早已成了孤儿，十二三岁时又因亲戚犯罪被连累，沦为奴婢。

不幸中的万幸，春颜凭姿色姣好和心灵手巧，被选送入宫。随后，她又因踏实肯干，积极懂事，品行端正，受到赏识，被提拔进了未央宫，最终成了皇太后贴身侍女。

命途多舛的女子有很多，凄苦一生者不在少数。春颜自认能得此结果，已是奇迹。她曾对苏妁说，她现今很知足，绝不敢奢望能如苏妁般，追求心中梦想。

然而，苏妁从其落寞的眼神中能感知到，她亦心有遗憾。无奈世道如此，全是身不由己，也许在午夜梦回时，春颜亦会幻想重新过另一种人生。

想到此，苏妁便觉得，她不仅是为自己而活，更是为天下万千不能自由追梦的女子而活。然眼下力量微薄，唯有更加刻苦备考，不敢有一丝松懈。

春颜见她日夜不分，废寝忘食，怕她累坏了身子，在衣食上对她百般贴心，时常偷偷藏起太后赏赐的水果糕点，留与她补充营养，让她深觉温暖与感动。

……

二月十六日这天，苏妁全神贯注读了半晌《黄帝内经》和《神农本草经》，觉得有些疲惫，于是小憩片刻。

她悠闲地吃着春颜姐姐带来的玫瑰糕，梳理应试思路。

御医选拔考核分为理论笔试、实践诊断等不同的环节。苏妁的医术，师承于养父贺舟与生父乔稹，兼具民间流派的实践高效性和太医院流派的理论严谨性。

先前为了隐藏身份，她刻意避开使用生父御医手札的诊疗方法。如今名正言顺成为考生一员，自然不必再有所收敛。

分析完毕，苏妁认为此战毫无悬念，她定能跨过障碍。想象着一个月后金榜题名的那一刻，她有些小窃喜。

有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她觉得自己的心境，也不同于几个月前的焦灼了，变得从容许多。父仇自是一刻未忘，但她亦很庆幸，在这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前行中，能有心力为所爱的事业努力，还得到了太后的信任，拥有了春颜的姐妹亲情，以及王爷的……王爷的……

王爷的什么呢？

友情？知己？

又或者是……其他情义？

是啊，王爷，他对她究竟是何情义呢？

“有幸遇到你。”

“可是在担心于我？”

“你若需要，我必竭尽全力助你成功。”

“我知你欲展翅高飞，今后，你可把我作好风借力。”

苏妁实在不敢细想，但又忍不住回忆起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让她心情偷偷扬起波澜的一个个片段。

王爷的一举一动，已定格于她脑海，时时浮现。王爷的一言一诺，已化作种子落入她心底，生根发芽。有某种情愫，正待破土而出。

可她终究还是，未能大胆面对，未能追根究底，未能勇敢探求真相。

“现在是要筹谋正事的时候，不能胡思乱想，不能陷于儿女情长，会打乱节奏的。”

“何况，王爷他也从未明确表露心迹，他只是……只是在举止上暧昧了些。可他十五年来孤独惯了，也许只是本能地想同帮了他的人亲近，根本无关男女之情。”

“若是我自作多情了，岂不是滑稽了……”

苏妁喃喃自语了许久，最终敲敲自己渐渐变得混沌的脑袋，强制自己远离这些春心荡漾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