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点点头：“金钏，把恒哥儿好生送到二门。”

啊，这就是金钏！

林恒看向金钏。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圆圆脸、杏核眼，头上用玫红色头绳扎出两个发髻。穿一身半新的藕荷色绫袄，外套青缎子背心。

虽然低眉顺眼，林恒注意到，王夫人看不到的地方，上挑的眼尾里偶尔露出一两点精明的眸光。

造孽啊！走到门口，林恒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见到门外灿烂盛大的阳光，供奉着佛像、飘荡着香烛、檀香各色香料混杂的屋子，越发显得阴湿昏暗。

林恒忍不住打了个颤。

“哥儿？”金钏轻轻唤他。

回过神，林恒看了眼金钏——被埋葬在大宅院里十三四岁、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内心忍不住叹气，抬脚迈过门槛，走进阳光普照的天地。

一路跟金钏过了二门。贾政身边的长随来福已等在外面，林恒转头回望。金钏的背影消失在朱门锦绣层层叠叠的树林深处。

到了贾政的外书房，贾政头戴幅巾，身穿牙白色道袍，一副刚刚持斋回转的模样。

竟然不是推脱之词！他从前读书读到此节，总认为哪里那么巧，黛玉进府的时候贾赦生病，贾政偏偏持斋去了，一个两个都不得见。

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政竟是得了信，匆匆赶回来了。

林恒对贾政多了三分好感，俯身向贾政执子侄礼。

贾政受了他一礼，叫起后，见林恒虽身量不足，却神采飘逸、容色夺人，更兼目光清朗、进退有据。莫说把宝玉比下去了，便是算上京中王府里的公子们，也找不出如此人物。

不由一时既喜且叹。喜得是自己妹妹虽然早殁，有子如此，将来必少不了身后哀荣。叹得是，贾家赫赫公侯府，众多子弟，竟不得芝兰玉树生于庭阶。

“早已收到你父亲的书信，家里日日盼你们上京。”再开口，贾政少了些疏离客套，多了几分长辈的慈爱，“你父亲信中说，你小小年纪，惯爱访古？”

啊？便宜老爹这种事也在信里说吗，看来便宜老爹和二舅哥贾政的关系，不止姻亲，更像好友。

贾政呵呵笑道：“你父亲说得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正经读书人的做法。京中风物与江南各有所长，你先安顿好，以后想要出去，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会，其他时候皆可来寻我。”

“多谢二舅舅。”

林恒坐在贾政书桌下首的椅子上，听了贾政的言语，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又给贾政行了一礼。

他看到贾政书桌上反扣着一本《中庸》，案头放着一套《朱子集注》，笔墨纸砚不过中上之品，案头仅放了一个佛手聊做清供。

和赦老爷比起来，二老爷贾政着实显得谦恭厚道。两下里对比，林恒舍了些对贾政的偏见，言语更加亲近几分。

叙完闲话，贾政又问起林恒的课业。

林恒因答道：“四书五经皆已通读，只是背诵方背完了《论语》，《孟子》才背到《公孙丑章句》。”

贾政又让林恒写几个字看看。

林恒站到书桌前，蘸了墨，略略一沉吟，提笔写道：“文辞华藻壮山海，笔削严谨成春秋。”

贾政微微睁圆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盯着林恒的笔下。

“凤凰鸣矣朝日升，为人须争第一流。”

“好！”贾政猛拍一下椅子扶手：“好字！好句。是你父亲新作的诗吗？”

是特意选得郭沫若的诗。林恒腹诽，以郭老文学素养和汲汲名利的心肠，果然一下子骚到政老的痒处。自己父亲林如海的诗，在母亲贾敏过世之后，反而淡了功名利禄之心。哪里如政老爷这般人老心不老，“还想再站一班岗”。

只不过自己如今寄居贾府，为了投二老爷所好，正该拉便宜老爹充数。即使贾政给便宜老爹写信询问，也没有怕的！

于是林恒抱拳遥拜，对贾政道：“此乃家严所作《戒子诗》，殷殷期盼，甥儿不敢一日忘怀。”

“好，好呀！”

贾政也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诗，在书房内踱着步子细细品鉴。

原来这才是探花郎的水平吗？往日里唱和，并不觉自己与如海兄弟相差多少，难道是如海兄弟特意让着我？跟这诗比，自己作的诗，能叫诗吗？

平日里被清客们吹吹捧捧飘飘然的政老爷初窥一角世界真相。

越想越觉得门客们全是拍马屁忽悠自己的！一个都不可信！本来三分本事被门客吹捧到十分，现在在他自己心里，连一分的底气都没了。

怪不得，怪不得父亲临终上表求恩荫！原来知子莫若父，自己根本不是科举的材料。

贾政恨不得立马跑到祠堂里对着父亲牌位磕头认错。父亲临终上表求恩荫，多年来一根刺一样深深扎在他心里。仕途不顺时总会满腹怨气觉得，自己若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现在说不定早登台入阁，何至于小小员外郎。

实际上，若没有恩荫，自己说不定连员外郎都混不上！

雪白的大纸当着政老爷的脸，林恒哪里知道，自己当文抄公抄了两句诗，当场把政老爷整破防了。

脸色铁青政老爷向内审视了一会儿自己，忽又从林如海的儿子想到宝玉和贾环。

审视自己总是痛苦且扎心的，而作为父亲，挑剔儿子们的毛病，情绪顺滑舒畅多了。

想了一番贾宝玉的不是，再坐在书桌前的政老爷，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对林恒说：“家里如今进学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你二哥哥宝玉，只有些小聪明。一个是老三环儿，比你年纪略小一些，也不是个上进的读书种子。我原想着你们可以一道读书，如今看来，与他们一道，只怕耽误了你的学业。族学更是不堪。我虽平日里爱作些文章，总归不是科甲出身。所幸詹光、单聘仁两位相公是下过场的，你可以先跟两位相公读书，等过了年，再延请名师教习。”

詹光、单聘仁两位……林恒眉梢一跳，依着索隐派谐音梗红学家们的解读，这两位的名字可是应着“沾光”、“善骗人”，围着这位糊涂不知世事的政老爷，两位清客相公的本事，林恒本想恭敬的拒绝，但他感受到政老爷周身气场似乎不太对劲儿。老太太再慈爱，毕竟管不到外边的事情，政老爷的大腿还是需要抱一抱。

想通此节，林恒便躬身行礼：“多谢舅舅。父亲在家时常倾慕舅舅礼贤下士、扶弱济危，故常有名士相伴左右。如今舅舅慈爱，让甥儿随同学习，得慕教化，甥儿必不负舅舅厚望。”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贾政边摆手，边吩咐屋外伺候的来福速速去请詹光、单聘仁二位先生。

此时已近晚饭时间，詹、单两位清客相公正在房间里下棋，忽听政老爷相召，不觉大感意外。朝来福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府里来了位小爷，政老爷一时兴起，要让他们两人做教师。

詹、单二人不由对望一眼。清客相公不好做啊，不单单要伺候老东翁，还要伺候府里的小爷读书。府里的小爷们能是好相与的么？！只说这西府里正经请的先生，一年能换多少个。

二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学问教不了小爷们，所担心的不过是教学甚言，恶了小爷；教学不严，又恶了老东翁。总之，教小爷读书这件事，自己是万万要推脱掉的。

詹光、单聘仁心下皆定了主意，死道友不死贫道，若是老东翁果真发了话，一定要说詹/单兄学问一流，自己是万万比不得的。

说话间，二人到了贾政书房。

贾政笑呵呵的跟林恒说：“快来见过二位先生。”

林恒抬眼望去，两人皆头戴天青色堂帽，身穿青色标布直裰，脚上是皮金衬里的浅帮布鞋，一模一样的装束打扮。

他怀疑这是贾府给清客相公们做的“工作服”。好在二人长相辨识度高，一个胡子稀疏、身量瘦高，一个须发浓密，身形既瘦又矮。

贾政指着身量矮的一人说：“这是詹光詹先生。”

“詹先生好。”

林恒规矩见礼。

“这是单聘仁单先生。”

“单先生好。”

林恒复又给胡子稀疏的瘦高个见礼。

见礼完毕，贾政捋着胡子，笑呵呵给二位相公介绍：“这是我妹婿扬州巡盐御史如海公家的小公子，今日才到京。从前在家，他父亲亲自给开的蒙，又跟着雨村读了一年书，学问极扎实，正经要走举业。我想着现下年根里名师难寻，来年再延请名师，可学问不可一日耽搁，府里的诸位相公，唯你们二位学问精进，可以教导恒哥儿一二。”

“哪里哪里。”詹光连忙道：“老东翁过誉了。”单兄学问更好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来。

单聘仁也同样只是自谦，并没有下大工夫夸詹光。

原来二人从进屋起，一直观察林恒。

清客相公们别的本事没有，相人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他二人见林恒目光清正，举止行为颇具礼仪，又听到是探花郎家的公子，与勋贵子弟大有不同，何况人家蒙师都是正经两榜进士！三言两语过后，二人便都暗暗转了心思。若能教这位小爷一二，必不会受夹板气。况小爷日后出息，科举高中，岂不今日便结下了善缘？

因此二人虽自谦了一番，却始终没有推拒，反而顺着话头，将贾政、林如海并林恒，不着痕迹夸了个遍。

这可是二位先生吃饭的本事，林恒自是比不上，他也不需要比。只在二位先生不便说某些话的时候，适时做个好捧哏。

一番交谈下来，贾政只觉得心怀畅快，方才破防的郁气一扫而空。心下却又不免遗憾，若是宝玉如此上进知礼，自己岂不日日开怀。

一谈谈到酉时摆饭，贾政仍未尽兴。索性直接把饭摆在书房外间，留下林恒和詹光、单聘仁一起用饭。

用了一半儿，来福进来打了个躬，对贾政说：“老爷，老太太打发人来接恒哥儿去用饭。”

贾政略一思索，对来福说：“你说给老太太打发来的丫头，我留恒哥儿和二位先生用饭了，让老太太不必等。”

后院里

贾母听到丫鬟的回话，喜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恒哥儿学问好，老爷留饭，再好不过了。等宝玉回来，少不得让他们兄弟二人多亲近亲近。”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前院林恒吃过饭，回后头来见老太太。

他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有一少年在问：“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宝玉还会摔玉吗？黛玉还会独自饮泣吗？请听下回…啊呸呸呸，肯定不会啊！改了改了，应该是“预知恒哥儿的骚操作，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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