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只是瘙痒程度的痛楚中,华娑醒来般地意识到,他正处在塔倾的目光之下,处在现实当中。火光般的现实将他淹没。
他被淹没。被莫名且莫大的绝望,和比这绝望更大的、幻觉般的爱。使他如向死的溺水者一般,不愿,最终也无法发声。现在,应当由他作出的那回答,不能用乞求或怨诉取代。即便塔倾对他没有任何疑问和好奇,有的只是……怀念。
于是,所展示的并非祈祷者发愿的纯白美景。此刻出现在塔倾眼前的,是这少年的哭泣。如同忏悔,如同悲悼。那泪水仿佛是笑面融化后的残秽,泥一样地流下。
但不知为何,塔倾没有感到这哭泣突兀。而是,如期而至。
华娑忽然感到发顶被抚摸着。那力道很轻,却几乎将他压垮。
为掩饰哭泣,他不断蜷缩着,渐渐跪伏在原地。而塔倾蹲下身,抚摸他的头。
塔倾的手指从华娑发丝间滑下,说道:
“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会答应你,无论那是什么。”
火光如潮涌般退落,欲望如生命般升起。
华娑宁静地仰起头。
响在他耳畔地那声音,却仿若是天外的指引,令他毫不犹疑地遵循。
“请……赐予我。赐予我和您同样的,活在世界上的权利。”
如果没有神明的称呼,那么塔倾在这世界上还能算作什么?
一个幽灵吗?……就像眼前的华娑一样。
于是,塔倾静静地听着。于是,塔倾没有拒绝即将到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没有拒绝华娑。
于是,华娑灵魂深处的渴求,终于由那艳丽的口中传出——
“请允许我,依附您而存在。请允许我——”
“——信仰您——”
诞临此世的狂信徒,发出了第一声颂唱。
如蛇蜕亦如画皮,那青涩的少年躯体中,突然不再空洞不再阴雨淋漓,突然血肉充盈、满溢,迸发出神圣而狂乱的已不能称之为情感的东西。
塔倾简直不能看清少年的脸。所有目光都被他的双眼吸食,那悬垂的深渊、银白的荒原,如遥远的过去亦如异世,漫上他迄今为止绵亘近万年的人生。
塔倾垂首,找回了自己的视线。
华娑一动不动了。罪人等待审判一样地等待塔倾的答复降临。
……如果自己拒绝他,他是会就此陷入迟来的疯狂,还是失去了存在的重量从而彻底毁灭?
塔倾突然有些好奇。可他没有放任这恶劣的好奇发作。
华娑对他来说,终究是特殊的。他是这世上唯一记得他过去的人,也是自己唯一的同乡,从今往后还将是自己唯一的信徒。
是“塔倾”身为神的证明。
“好。”
于是,塔倾允许了华娑的一切——这对同乡、旅伴、神与他的信徒——他们证明了彼此的存在。
梦境中如风的呼唤声于今夜彻底止息。天亮了,光洒在冰原上,冰雪覆盖的大地一片晶莹。
塔倾伸出手,要将跪在冰原上的信徒拉起。
华娑温顺而急切地去碰他,却在触碰到他指尖的那一瞬触电般收回。
他弯下腰,头埋在自己的手臂间,捂住自己蜷缩一样的仍旧跪在地上。
塔倾没有不耐烦,理所当然地等待着华娑平复自己的情绪。
——而华娑也在等待。
等待,直到自己收起那不合时宜的笑容。
-
神明和他的信徒。
这样的关系对他们来说,能象征着什么?能带来什么?
塔倾尚不能体会。不知那些信众无数的神是如何做到分享权能,他可无法分享自己的力量给华娑。……书写“圣典”?他虽拥有这倒置的权能,却对其功能以外——本质或是原理——一无所知。
但至少,这关系对他来说和“旅伴”一样,是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关系。
在与人交往这件事上,塔倾似乎天生有一道很高的防线。想接触他的人需要花费许久时间来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
而他唯独对华娑没有这样的防线。恐怕是由于他们并非初次磨合,而是久别重逢。
第一次习惯作为旅伴的华娑,只花费了不到十天。现在第二次去习惯作为信徒的华娑,则只需要不到十句话。
太阳完全地升了起来,日光的色彩虽然在冰雪上泛着浅了,却也越来越近的能望到那天体。
这不过是某种错觉,太阳的高度万年不变,但他们确实是与那传闻中日出之地越来越近。
从魔神之国到达此地,在他们的脚步后方延伸出一道太漫长、也太亲密的旅途。
信徒和神明,这两个距离上如隔天堑的词放在他们身上却摇身一变。
距这失去了记忆的两人重逢不到三个月,在只有彼此陪伴的旅途中,他们短暂地仿若又变成了彼此最亲密最熟悉的存在。
这其中华娑的虔诚贡献了许多作用。如果没有那等狂热程度的容忍,恐怕少有面对塔倾之脾气还能若无其事逢迎的人。
冰原覆盖的地域广袤如一块独立的大陆,走了两月有余仍未能走出。为了防止迷路,塔倾以自己的权能创造了奇迹,他使原本那道河流浮到冰层上流淌,从而继续沿着河流流淌的方向前进。
在过去他们路过的地带中,往往有人类举族迁徙的痕迹。但在这无暇无垠的冰原之上,他们却没有见到过那些痕迹哪怕一次。这和守山老人所说有些人试图来此捕鱼打猎为生的信息并不相符。
不论往哪里望,这片天地似乎冷漠地强调着自己是完全完整的巨大冰盖,不容许任何痕迹留印,包括坟墓。
除了途经此地的塔倾和华娑,白色的大地上没有任何生命,它仿佛敌视着生命一般,永恒的属于自然。
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干净,也最安静的地方,正因它不欢迎任何来者。
所以塔倾也没有多做停留。这里的风景实在是太单调了。
但纵使对此地的风景感到腻味,塔倾也并未利用权能将这过久的旅程快进。
正如这片冰原于自然之完整,他也希望与华娑同行的这趟旅途……能更完整一些。
这莫名的希望,不知何时从塔倾心底生出,并为他所接受了。
而这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的寂静旅程,也终于到了尽头。
恍若连接着无暇天空的冰原上,除去塔倾和华娑,太阳便是唯一的颜色。而现在日渐薄渐沉,同那根象征着尽头的雪线接壤,落入黄昏。
道路至此而终——这样的预感油然而生。洁白天地间,两个人的身影点缀得越来越渺小,塔倾在河边蹲下。
那被改道至冰上流淌的河流,安然地往前方奔涌。他将手掌探入河水中,水流冰寒刺骨却又清澈无比,将他手的轮廓勾勒得干干净净。
水从指缝间拂过,那是在身边日夜流淌过的河流。
沉默中,塔倾收回手。水珠从他皮肤上滚下,滚至衣袖时化作冰粒,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待到塔倾站起身,便好似抖下了极小的一片雪雾。
而后,风雾当真在雪原上骤然起舞。
周身卷入漫天漫地的苍白,塔倾顿住脚步略回头一望,见华娑怀抱钟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神色温顺,眉眼在雪色中沾了些清冷。
于是塔倾踏出那一步,所闻所见瞬息而变。
脚下不再是冰原,视野内再见不到哪怕一点冰雪痕迹,周遭的空气温暖无比——
从感官出发,这便是日神的神国。
“……啊。”
为着温暖,华娑发出一声叹息。塔倾探询般看向他,他微笑以对。
“您想如何进入呢?”华娑问道,示意面前的建筑。
冰雪褪去消逝,土地赤/裸,饱满而湿润,有着能焕发新芽、能结满硕果的色彩。赤红土壤上立着一道白色的环形矮墙,无尽地延伸去,似乎围起了整座神国。
而放眼望去,这道白墙没有设立哪怕一个入口,无声地拒绝了来客。
“这里的确没有入口,是个不解风情的地方。”
本人也不怎么解风情的塔倾冷冰冰道。
华娑于是适时地接着询问:
“但那个老人不是说,这里面会有出巡的队伍……?”
“嗯。”塔倾答道,“侍奉日神的眷族是群鸟人,会飞。”
“唔?”
不知华娑有没有理解。塔倾眼望着矮墙,一边向他伸出手。
他眼瞳里有些许茫然之色,似乎是在思考着。见到塔倾的手伸来便捧起,低头,柔软的嘴唇在那手背上轻轻一贴。
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是下意识的做法,亲昵且纯然无辜。
塔倾:……?
华娑如今是自己的信徒。由于身份的转变,他虽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是姑且带过。等到他真的不适时再说也无所谓。
塔倾就着手被捧着的肢体接触发动了权能,下一瞬他们即位于白色矮墙之内。
塔倾思索片刻,点起指尖,使自己与华娑隐去了身形。
他极少、也不屑于这么做。但在这日神的神国中,却有所不同。
-以下是特约栏目《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关于死亡~
玛尔塔的回答:“战死。既然是死,想必是死在倒置之王手下。而面对他,我会败,但不会逃。”
第24章 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