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倾。

塔倾。

那个失去了一切记忆的人，如今也成了历史本身。成了被记录下来的、一个怪异的段落。

少年流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不，并不古怪，只是他那漂亮的脸庞上往往只有微笑而难以辨认——那是一个厌恶的表情。

被囚禁、被追杀、被觊觎眼睛都不曾出现的厌恶，初次毁坏了少年空洞的外表，挤破晶莹的果皮，暴露出混乱而旖./旎的骨肉、麻木而疯狂旋转着旋转着不知疲倦亦不知懊悔的核。恶意纯重到令人几欲作呕，化作泥一般的实质，从一个表情的变化中倾吐而出。

一旦作出微笑以外的表情、容易暴露本质的表情，少年原本的美貌便如同怪物一般。

历史。这种充斥着答案和结果的东西，本不该和塔倾有关。

但是没关系。为何要愤怒呢？即便这不是愤怒，无能的你，何必要为之触动？

少年劝诫自己。他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漂浮，发出嘲笑。

他一时间没有了动作。

少年有些焦躁。

太多证据，足以证明塔倾同那两个神明之间的友爱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受到三者同等的珍视。

而当他踏入这座宫殿的一瞬间，便看见了杀意。来自魔神的杀意，和那慈爱母树的杀意。只要是这大地上的生者，自然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

他们至少也知道自己和什么东西有关。

少年又恢复了微笑。那是强迫自己露出的微笑，看着鲜血淋漓。

对塔倾来说是约会，对他这个众神之敌来说则是陷阱。

——多好玩啊。

无论塔倾是否曾为友情作出改变，只要想到这份友情足以劝说强硬的他，劝说他对仅仅认识十余天的自己进行审视。

然后当他第一次正眼看他，也第一次认清他是什么东西，是坏掉的果实还是种！……的时候，甚至会亲自降下审判——

实在是令他期待。

少年转了转眼珠，痕迹不太清晰。

他的生命将被那个人度量、调度、裁决。他将受疼痛告知，这是生命。这才是对的。

如果塔倾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汲取了感情，而他对构成这世界的一切而言皆是威胁，如果真是那样……

他被塔囚禁了千年万年。那并非短暂的时光。而当他终于接触到光亮，接触到幸福，也终得以死在短暂的幸福之中。

结束自己一无所有，又不断膨胀的生命。

多可怜啊。

少年嘲弄自己，紧接着又如同翻书一般，露出在企图中接近于真切的渴求——

亲爱的、敬爱的倒置之王，

你看看我，看看我多可怜——

究竟何时他们会揭露真相？究竟何时他们就能在谋杀自己的使命上前进至弱点？

究竟何时，他才能被敌视？

放任这一切的少年，面对记载塔倾的历史，思想逐渐沉寂。

千年情谊。短暂而遥远的过去。/他的心脏。解放。终有一端将沉降到足以宣判的句点。塔倾……以好恶为尺度，以独断为美徳的孤王。

……不。

少年作出的答并非否定，而是抗拒。

塔倾是他，第一次，唯一的，和世界无关，也并非是联系。

回忆如潮水般在他脑海里尖啸，原本破碎的印象在情绪磁引中黏连堆叠，暗中积成累累故土，使他足以被苏醒，被呼吸。——无论那是什么。

他也唯独无法被塔倾放弃。

少年翻页的动作都有些停滞，麻木地注视着历史同他生命的长度咬合，而没有实感。

在魔神纂写的第一页，便直接亮白:最初，大地上只有人类的先祖和生命母树。

不对，这有所遗漏。没有什么会是凭空诞生的，最应当记述的起源，却被回避了。

而当他翻到历史的最后一页，在这末页，魔神终于补充上了世界的起源:

“……

……

……在生命母树诞生之前，有一个巨大的断层。

那是一场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所造成的时代断裂。

而更在断层之前，统治世界的是古老而辉煌的天上之国。天上国的所有国民，皆是古老的神明。是神明的故乡，是此世能诞生神明的起因。

尽头之塔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

天上国毁灭在真相不明的灾难中。天灾或是人祸，天上国一夜之间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和希望，人类是曾被他们放逐、被他们抛弃的后代。

如遥远的梦一般破碎、消散的古老国度。

尽头之塔存留着古国的遗产。那是能够开启古国坟墓的钥匙，是古老秘辛残存的唯一线索。

然而，也可能是开启那场灾难的钥匙。

绝不可觊觎。这是连【命运】都无法预测的，刻在生命母树种子中的预言。”

少年合上了书。

与此同时，塔倾和好友结束了谈话。

始终如附骨之蛆缠绕着少年、时刻准备将他绞杀的阴影，也开始祟动。

-

溺水时，怎样的生命不会挣扎？若如兽类？若如幼孩？

若入水，需在身上绑缚重物；所求得者除去死亡，还有必将到来的悔恨。

所以该用什么来形容这个少年呢？好似不知死为何者、不知痛为何物的这个“人”。

哪怕是“被创造”而生的众神之眷族，其血脉和本能中都深种着求生欲。于是没有挣扎也没有哀嚎的少年，被缠绕在阴影之中，如生命美丽的缺口。

从外界看来，仿佛不论是谁杀他，他都愿意为之赴死。多么、脆弱又诡异的怪物——

悲惨可怜之人。

无数阴影贴在地面滑行，拱起虚无的身躯扑向少年，或不断爬升，自上方俯视。似乎是深黑色，但黑影形状的边缘竟闪烁着与其自身矛盾的、锋锐的冷光——飞舞夹杂在阴影之间，室内唯一的几点烛火已被轻轻擦灭，竟又凭着这些锋利的光聚集时亮起一瞬。

亮起这一瞬，便映出少年的身躯。

他手脚已被阴影缠住，吊在数层楼高的图书室内；苍白凸起的关节被拉扯得裸/露，远远望去似乎他整个人都要张裂了。身上的衣服近乎全被剐碎，飘零在图书室内。赤/裸的躯体本如银天截面，此刻布满了细细的血线。

那些伤口并不狰狞，却是足以至死的伤痕。

少年艰难维持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姿态，低头微笑着。

是，他依旧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魔神在这密闭空间内突然发难后，他没有被立即杀死，而是受了一番凌迟般的折磨和试探。到现在，以极度的劣势和本体不在场的神明僵持。

头发凌乱地散下，深洞的右眼在外，盯着空中虚无的一处，眼中的深黑仿若能吸去所有光芒。

阴影在图书室内伏游，攀爬在空气上，时而蛇一般缠上他的身体，紧贴着耳廓发出挑衅般的无声嘶鸣。随后错开飞去，使他耳廓上也划开一道血线。

戏弄？不。神明……还想着什么？还在犹豫，这犹豫绝非是产生了不忍之心。

可是他要没有耐心了，他的耐心曾经很好，后来独自被囚困在塔内千年万年，他就变得有些急躁。

少年失望一般垂首，脖颈从发隙间滑出，如夜下涓流，苍白而隐蔽。

实际上乌黑发丝笼罩中，他没能露出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故作平静的微笑。眼瞳和表情皆空洞，似乎下一瞬嘴唇间便会吐露迷茫的歌声。

从被陷阱捕获、到被阴影绑缚吊起割裂，他都没有挣扎过哪怕一次。仿若心存死志一般。

魔神或许是在疑惑这点而警惕，亦或许是在等待。

他完成了等待。片刻静默。

紧随其后，是无数锋刃擦过空气的嗡鸣与呼啸之声，原本只是各自游荡的阴影碎片先一同静止，随后一齐发动！

少年只感到眼前突然一晃，瞬间这充斥着黑暗地方竟满溢白光——阴影化作无数飞光，室内一时亮如白夜。

受利器逼指，眉心会隐约刺痛。而万刃所指下，少年眨了眨眼。

短暂失去视野之后，再能看见的，就只有无数锋利的碎影直直朝着脸袭来，避无可避。仿佛能看见魔神在阴影背面抬手，目标直直指向——

少年的脸。

“哦。”

少年竟就抬起自己那张脸，嘴角微微咧开……笑了起来。面目白而诡艳，分明是人身，此刻暴露出的尽是非人之美。

“喜欢我的脸吗？”少年继续说道，如女妖般轻轻问着，“我好看吗？”

他便发出了那样可怖的声音。

满室阴影此时仿佛被少年吓到一般，僵硬了一瞬，似乎能从中透视到魔神意志里强烈的多疑。

也只是一瞬。接着便毫不犹疑地舒展尖端，继续向少年的脸部冲来！与此同时，本就缠绕在他身上的阴影也随之动作，缠上少年的咽喉，一把扼住！

少年的脸庞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毫无血色。

“呃……咳……”

奇怪。

脖颈被勒住，身体本能终于把将死的预感传来时，他突然就停止了迷茫。仿佛是生命在向他求救，将无尽的遗憾抛去他脑海里沉浮……

他本没有动容，这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事。然而或许是如今没有了闭锁，某个瞬间，黄昏下的沙海在他思绪中一闪而过，伴随着无尽火光。

提醒他、暗示他，还有一个无论多少次死亡，死前都一定要再见一面的人。在回忆里见面的人。失去了回忆，在梦里见面的人。

既然如此……就不能被神明伤害到至死的地步。说到底，为什么不能是他伤害神明呢？

笑意从他僵硬的唇角漫上眼底。

少年仍旧抬着头，左眼藏在发丝下开始发热。他慢慢地从阴影扼喉的痛楚间挣扎，头一点点歪向一边，发丝一点点滑落。

阴影拉扯着他的身体，使他如引颈受戮一般等待着阴影来将他切碎。

而正在他即将被切碎、被摘取的瞬间。阴影之尖端倒映、放大在他眼底的瞬间。

另一股拧成绳状的阴影悄然绕过，往左侧飘来。

与此同时，左侧发丝彻底滑落，露出那壮丽的左眼。显然是非人之物，同样的瞬间，他的左眼正旋转着——于是——

隐约间似乎有滴答一声，活动于空中的阴影在切碎他之前突然……不见。不见了。消失了。

这现象着实诡异。可以肯定少年用眼睛做了什么，但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么样的能力，能够轻易使魔神的权能在瞬间消弭殆尽。

包括吊起少年的那些阴影也同样消失，自然松开了对少年的禁锢。他从空中跌落在地上，而阴影在落地前已消失殆尽。

可交锋的胜者仍未分晓。

少年从地上爬起，一手捂着自己的左眼，剩下右眼里竟满溢愉快之色，本无光空洞的漆黑瞳孔添入些许血光而亮起，有什么瘆人的内里翻转而出——

滴答。

从他捂住左眼的指缝间，淌下一行细细的血泪。

“这是……什么？”

-以下是特约栏目《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关于“天上国”~

叶珐的回答：“我曾……梦见那里。但要重构梦中景象，我做不到。那景象既能被我梦见，说到底，真的真实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