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作弊!”
魔神的阴森宫殿里有间明亮的阁楼。好像整座主城失去的灯光都凝聚在这里,亮得有些烦人。
然而塔倾没有挑刺,这也算是一种友情吧。
阁楼里放着一张矮桌,此时此刻便是魔神堂堂拍桌而起,惨白脸上气出可疑红晕,伸指抖啊抖抖半天愣是没敢直指塔倾,憋屈万分。
桌上牌堆在塔倾的保护下纹丝不动。他纡尊降贵抬一下眼皮,冷笑:
“作弊?说说看,什么原理。”
温莎只觉得空气都要被这么个理直气壮还带威胁的笑容冻僵了,决心不能屈服,咬牙叫板道:
“谁知道?用你的权力,换牌什么的不是轻松轻松……”
卡巴拉缩在桌角,捏着一手臭牌为温莎捏了把汗。
“运气好,不行?”
——塔倾当然作弊了,而且作弊流程和温莎猜的一模一样。所以他没发火。
“怎么会有这种神……”
温莎也有点怕差不多要挨揍,喃喃着坐下。语气里显然塔倾辜负他感情辜负得极深。
“玩够了吧?我们该说正事了。”
他屈辱地道,感觉自己在主动给塔倾台阶下。
“不。”
塔倾冰冷无情,
“我这把牌很好。继续。”
“怎么会有这种神……”
卡巴拉喃喃。
他们不忿,他们心底身为神明的尊严在叫嚣,他们心想今天必须让塔倾知道友情并不是只有包容。所以他们陪塔倾继续打牌。
塔倾没有再作弊。
在没人作弊的情况下,魔神和生命母树的兴致逐渐高了起来。最后竟然是塔倾主动问道:
“正事?怎么还有正事?”
温莎杀卡巴拉杀得兴起没有回答,卡巴拉则迅速答道:
“虽然我早有预料……那你来这是干嘛的?”
“路过,定期维修友情。”
“哈?”
温莎讥笑。
“怎么说呢,我看你带着那个孩子,还以为是为了他来的。”
卡巴拉说道。
“确实是。”塔倾坦然回答,“我在找有关他身世的线索和送他回家乡的路。”
“目前你知道多少?”
“名字都不知道。”
塔倾有点烦躁。
两位神明对视一眼,卡巴拉点点头道:
“那你找对地方了。毕竟这次众神议会的议题……”
塔倾心思一动,他想到少年是从尽头之塔逃出来,再与他相遇的。
“……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塔倾沉默点头,捏响手指关节。
卡巴拉莫名坐端正了些,端正表情解释:
“议题为选出‘塔主’,我同你说过。但这次未能得出任何结果,先暂停了。可能还要开好多天呢。”
“哦。”根本没参加的塔倾应了声,“所以你们俩为什么在这,打牌?”
“咳。”
卡巴拉咳。
“咳。”
温莎也咳。
这两个神显然是一丘之貉。
他们两个又彼此间看一眼,不晓得打什么暗语。塔倾察觉这两个神对自己有所排挤要不爽时,卡巴拉站出来,掐准他不爽的时间点开口:
“事实上,还有一部分神明和你一样,对那孩子一无所知。甚至连尽头之塔里关押着某个人也不知道。”
不知为何,此时明亮的室内仿佛暗了些,空气缓慢地流动,言语潜在其中。
塔倾收紧了注意力。
一腔空灵嗓音连绵地叙述着,显出些诡异,和他所说的内容逐渐重合。
“没能选出塔主。然而,人选早已确定。”那语调一点点下滑,最终近乎于凝重,“议会内分成两派,领导者分别是【守钟人】和【命运】……最终塔的主人必定在他们间。”
“——而你带来的人,关于他的存在及逃走的消息尽数被【命运】一派的神明遮掩堵截。”温莎接话道,“【命运】想要利用他来参与塔主的竞争,没得到他之前,它一直在拖延会议进度。但【拨】背叛了它,揭露了它的隐瞒。众神感到恐慌和不满。”
“所以呢?”塔倾回温莎道,“我要知道的是,那小鬼要来有什么用?”
“……”
温莎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去为自己倒酒。
卡巴拉挪了两下,蹭到塔倾身边。
塔倾皱眉嫌弃想推他,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却又停了动作。
方才有所缓解的古怪气氛不再虚虚实实,而是切实凝在空中。塔倾最讨厌瞎猜,尤其是面对朋友。结果到了此时,某些冰凉的预感,到底还是浮现他脑海里。
关于少年,就像他来之前和少年解释的,来这里找点线索。
——他以为那是个可以被轻易解答的问题。这个轻易,是知道就告诉他,不知道不说就好。在朋友之间连人情都算不上。
顺便一提,塔倾从不还人情。同理,别人欠他人情他也会当不存在。他不喜欢。
然而。
卡巴拉睁开了眼。他睁开这具化身的眼睛,也睁开遥远沙漠上的母树之眼,注视着倒置之王。
眼前生命母树的化身同时有着阴柔的女性面容和男性壮硕的躯体,结合起来有几分滑稽。
可现在,那深邃的眼中浮现金绿色的神光。有生命一般,起伏好似轻柔的呼吸,充斥于此。
望向他时会隐约生出错觉,似乎切实看见的并非他滑稽的外表……而是透过这具化身,看见了那棵向下生长的参天古树。
那是生命母树,是一切生命的来源。耿直通透的性格表皮下,是众神之纪里最为古老的神明——
“……除去命运同他的追随者,所有知道了他存在、他出逃的神明,都想杀他。”
雌雄莫辨的空灵嗓音缓缓再响,勾缠在塔倾耳边。
青色衣摆在青年身侧铺散,他一动不动。而是任由卡巴拉的神光包裹他,神色冷硬而漠然。
塔倾没有问为什么。
这由众神经营的世界,已有一段漫长的历史。而这段历史的厚重感,便在生命母树的陈述里呈现——
“他身体里扎根的秘密,使他成为天生的神敌。曾经塔并非是囚禁了他,而是在保护他。如果【命运】没有生出利用之心,那么便是所有的神明都想要他死,这杀意出于本能,神明的本能……”
卡巴拉说道,
“包括我和温莎,也包括你,塔倾。”
“他是我们的敌人。”
命运和他旗下的神明想得到他,其余神明则想杀他。少年无处可去,哪怕是塔倾也不能将他庇护。
类似的话,【雾象】和使者好像也说过。
塔倾没有回答,站起身。
——变故已生。
那双暗金色眼眸内的情绪冰冷而暴虐,投向温莎。这个端着酒杯的惨白男人,是完全掌控这座宫殿的主人,是统御这方土地的魔神。
塔倾给予朋友的信任和亲昵没有任何差错,然而向来游走事外的他无法意识到:众神的历史,已攀到了关节处。
温莎亦已给自己倒好了酒。腥红酒液上满至溢,舔着手腕而落,贴着地线游走,下渗,化作丝线,化作阴影,化作一场危机。
-
当塔倾在作弊、温莎和卡巴拉在指责他作弊,也就是他们三个正在打牌的时候——
少年单独在这座宫殿里行动。
他打量周围的事物,那目光里没有好奇。他本无贸然离开塔倾身边的理由,即便塔倾说此地主人是他的朋友。
在遇见塔倾之前,长久以来他都是一个人生存,理所当然长出了多疑的习性。
但他会放任这些隐藏的危险,放任这座宫殿中的阴影笼罩到他身上。
……少年思考着,他无意识地将指尖抵在自己的嘴唇上,仿若陷入初恋的少女。
他有了反应,手指离开嘴唇,他观察着自己的手指。
并非是他的思考得出了结果。
塔倾。那个人认为:这世上事情太多,干嘛非得每件事都得有结果——他好喜欢塔倾的想法,他也很讨厌理由。
他只是发现自己的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齐,不应该这样。而他紧接着就想起了某个沙漠上的傍晚,塔倾让他把手清洗干净,然后用小刀将指甲一片片削成整齐的样子。
他忘掉了。当他离开那座塔,和塔倾相处的时间对他来说就像发生在梦里,他到现在也没能醒来。早晨、午后、夜晚,雾中、火中、黄沙中,这些短暂发生过的回忆没有任何真实感。使他记不住。
一定是因为那都是太久没发生在他身上的、美好的事,即使他感受不到。他多么幸福。幸福为何物?
为什么记不住呢,为什么学不会呢,多可惜啊。实在是太可惜了。
少年撩起左侧头发,指尖在耳后滑过。
他需要刺破自己的嘴唇,他需要伤口的气味,他还活着。他需要疼痛,他本应得到的。
至少他的一部分疼痛被塔倾剥夺了。少年真心实意地想道,这才是正在发生的幸福。
他一边僵硬地微笑着,一边拨开自己的左眼皮,动作很轻。
左眼球暴露在陌生的空气中,他忍耐着眨眼的冲动。
那颗银白的眼球,仿若一片荒芜的冰原。而冰原蜷缩着,化作一个星球,在他的眼眶里旋转。
少年将指尖点在眼球上,他的身体为此反抗,可少年无动于衷。
——他抚摸着自己的眼球。他也尝试去按压。
少年流下眼泪,他又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了。所以他一边捂着左眼流泪,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没有任何眼泪的另一只眼睛。
他流泪的样子便被宫殿中的阴影捕捉,阴影祟动、诧异地祟动。
少年微笑起来。他看见了,他那只正为抚摸颤抖流泪的左眼能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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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少年~
卡巴拉的回答:“不要觊觎。在做足准备之前,不要轻易提起。我的孩子……想继续攀升并没有错,只是,不要选错了台阶。”
第14章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