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那个谁啊!这,这是我的神国!我留在这……是应该的……”
果然,雾中传出惊恐夹带些许愤怒的声音,【雾象】颤颤巍巍地飞快现身,生怕塔倾亲自给他抓出来。
“留在这正好。”塔倾不懂他的惊恐,“带他去医治,我在这等着。”
【雾象】被他命令有点不爽又不敢直说,只嘴硬道:
“我好歹,我是说原本也是命运那边的,你就不怕我趁机带走他?”
“有道理。”塔倾说,“那你敢吗?”
【雾象】沉默,带上少年愤怒地离开。
他的愤怒塔倾也不懂,全当是青春期。在广场边上台阶一坐,看塔倾样子好像要沉思,结果他只是闭上眼小憩。
……
很少有仔细打量他的机会,打量这位算不得大名鼎鼎、只能算心照不宣的倒置之王。
青年面貌端雅,五官精致线条从容。他这种上等的容貌莫名不明显,那双暗金色眼眸像锚,闭眼时那面庞便像层雾,像层魂灵。内里暂名为塔倾的这种锋利威严的存在,也就看不真切。
只得在他面前驻足,在他面前屏息。
少年不知何时回到他身前,站在那里静默垂眸。直到塔倾睁眼,朝他嗤笑一声。
“更丑了。”
原来少年脸上密密麻麻将烧伤的半边脸缠满了绷带。露出的半截脸再美好,绑成这个样子也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那是火神造成的烧伤,破坏性无与伦比,先不说少年竟没被烧死,那疤痕也理应永久停留,再无法愈合。
少年脸上的烧伤,本应是这么可惜的事。
当然,塔倾完全不在意。不过除开他那颗又臭又硬冷得像石头的心,少年对自己毁容一事竟也没有任何表示,从受伤到接受治疗表情都不动一下。微笑,他终究只是微笑。
直到此时被嫌弃,他才慌张,将头发撩回来盖住左眼和左眼上的绷带。
“很快就会好的。”
他轻声细语,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乞怜。
“你从哪逃出来的?”
塔倾冷不丁问。
少年想都不想便回答:
“从尽头之塔。”
“众神追缉我,并非不义的行为。我是塔的囚徒,一直以来都是。”
他的嗓音总是平静而愉快,说话时句子长了便有圣洁之感,再久便是空洞。
坦然露在外面的右眼虽无神异,却也漂亮至极。色如子夜,总是沉淀着晦暗情绪,仿若一个皎洁的深渊。站在塔倾面前姿态温顺而恭谨,那只眼便微垂着,莫名生出一些他在等待审判的感觉。
“……”
塔倾打量着少年,钟摆仍被他抱在怀中。这画面塔倾颇为满意。
“以后你就拿着这个,跟在我后面。”
少年抱着钟摆,乖巧应是,又发出一点极轻细的笑声。笑声里似乎有点无奈,那无奈很欠揍。
塔倾便真的踹了他一脚。没用劲,少年倒很给面子地歪一下。
白雾中悄然浮现【雾象】的身影,他扒着雾像扒着家门,吞了口不存在的口水问:
“……你……你们要走了吗?”
他看了眼少年怀里,忍痛咬牙:
“钟摆送你们也行。”
塔倾感觉自己被讨厌了,或者说,他终于意识到了——
“你倒是提醒了我。”塔倾就冷笑道,“浪费这么久时间都这个点了,吃顿饭再走。”
“什么!”【雾象】急眼。
“……”他一急,塔倾便不由得兴起恶趣味来。他看了眼少年,抓住【雾象】。
“请我吃饭。”
【雾象】真的请了。
他拨开一层层迷雾,这座城市方才遭到沉重打击,此时又被他亲自扭曲,建筑依偎在一起成群,闪烁着黄铜色彩被雾化扭曲消散,又有新的建筑升起。
唯有一些建筑孤零零分布在城市中,始终没有变动。
【雾象】带着塔倾和少年到其中一栋面前敲开门,门打开,露出一张人类孩童的笑脸。
“——神明大人!”
塔倾莫名觉得宽大灰袍下,【雾象】在对自己骄傲挺胸。
孩子打开门,后面挤上一个成年人类。
“您怎么亲自?”成年人试探地……不,是羞涩地笑着。
塔倾随意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得知这座城市的真身是巨大幻境之前,黄铜之城的富足和有序便流传在外。他带着少年上街乱逛时,入住客栈时,所见都是些挑不出错处却莫名怪异的异种,【雾象】似乎没有自己的眷族。
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巨大幻境,把这座城中真正的活人藏在迷宫终点。
塔倾想起城外徘徊的人类商人。如今众神都有自己的眷族,人类那种见谁信谁的作风早就被嫌弃,现在地位更是微妙。
不过也正因为是人类,信仰【雾象】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是来……你们下午打算吃什么?”
【雾象】试图命令他,半天憋出来一句“我饿了。”
“不嫌弃的话来我们这儿吧,神明大人!还有您的朋友。”
立即,成年人和小孩子一起道。塔倾被归类为自己的朋友,【雾象】抖了两下。
塔倾没在意,把身后少年一拽。
黄铜建筑的里面,装饰同他数千年年前去过的城市一般寻常——那时只有人类城市。
吃的不过是些家常菜,桌上这一家子对【雾象】报告着自己的家长里短事无巨细,【雾象】得意洋洋。
塔倾没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少年吃东西,少年倒也不会不好意思,一点都不着急。
雾在窗外流淌,但人类的家中却很明亮。【雾象】一边与成年人们交谈,一边悄悄看向塔倾。
他眼中杀神不眨眼的倒置之王抱着双手,倚在椅背上。长发青衣,被炉火添亮的眼眸如熔金,平静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年。
【雾象】盯得久了,塔倾才瞥过来一眼。
他裹在袍子里瑟缩一下,再没敢看塔倾。
饭毕,人类还出于没什么用的礼貌想挽留,【雾象】就跟驱邪一样迫不及待赶他们。
“行了吧?快走快走。”
他莫名其妙的好像没那么怕塔倾了,而塔倾冷笑一下想开口,突然又没了心情。
“走吧。”
塔倾对少年说。
少年抬起头,有些稀罕他这两个字,稀罕得微微一笑。
-
黄铜之城只有一个城门,就是入口。
塔倾和少年离开这座城市,又回到沙漠之中。
塔倾停下脚步,少年在他身边跟着停下,温温柔柔问:
“您想要信徒吗?”
“……不是所有神明和信徒的关系,都像这样。”
或者说只有这里这样。
“您不想要?”
少年声音极轻,好似要被风吹散一般,可沙漠上根本没有风。
“不想要。”
“那您有过吗?”
塔倾一向打心底里觉得这少年是没心没肺,突然被他不依不挠地追问,因为诧异竟没有不耐烦。
“你在质问谁?”
他只随手给了少年一下,随口回答,
“没有,这辈子没有过。少想东想西,我停下来只是在想接下来去哪。”
“原来您会思考去哪啊。”
少年被塔倾说走就走的个性迷惑,又出于某种诡异的熟悉呢喃道。
“你什么意思?”
少年唇角提起,抬手将散落头发撩回耳边。只是他半边脸缠着绷带,这动作中柔美的风情变得有些不伦不类。
“你不要笑。”
塔倾忍着火气。少年睁大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声音做作地颤抖着:
“……我明白了。我现在笑起来,恐怕比以前丑得多吧。”
“一直都丑。假笑你还想好看?”
少年生得好看,塔倾就忽悠他。
搞不清他到底在不在意自己的脸。被火烧到半边脸毁容时面不改色,被塔倾刺了句丑,他突然又摇摇晃晃天塌了一般。
塔倾心肠歹毒就喜欢别人受伤样子,难得被他逗笑了,笑骂一句。
所以接下来去哪呢?
他还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旅途中多了个小拖油瓶,才会思考。
他们两个一道旅行,从雾城到沙漠,穿行于两个神国之间像是穿梭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也没什么带来带去。
塔倾一切记忆都在他醒来后的旅行当中,他凭本能带走雾城的模样。而少年带了点雾,氤氲在他的眼睛里。
——坦然地同塔倾对视。
塔倾心想,他或许与他一起旅行,一直,就像现在这样,把这短暂的旅途重复、延长,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早已成为他生活本身的旅行,也加入少年的生活当中。
他会和这小子凑合着一起旅行一起生活,单纯只因为他看他顺眼。
或许,他刨开少年有的使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摘下他的眼睛,探寻他救下他时真正触动这一行为的……真相,呼唤着他和这个小鬼,某个地方、某个秘密。
他现在明白少年的左眼很像■■,但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象过■■是什么、什么样子。
所以潜伏在少年秘密里的那东西,他同样想象不到那是什么。
塔倾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失忆者,他在几千年前就开启了一段崭新的人生,他那过去如太久远的童年。
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决定做什么。想去哪里,该去哪里,决定去哪里。
塔倾旅行了太久,他缺乏这种用于选择的人性。
“我不记得你了。”
他开口,承认了那根纽带,回以少年的注视。少年也不觉得莫名其妙。
“没关系。已经很久了,我很擅长独自存活……和秘密一起……”他嗓音愉快,“我们可以从头开始。我和您已经开始了,不是吗?”
他亦承认了他和塔倾有关,在很久很久之前,但没说清楚。塔倾活了这么久,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人爱把谜语当成家常话挂在嘴边,但他懒得对付他们。
少年抱紧钟摆,好似有些期待,望着塔倾。露在外面的眼睛极黑,皮肤又呈极病态的苍白,黑白撞得混乱而旖旎,像极了火。
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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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人类~
希侬的回答:“为生存而生存是合理的,无论对错。”
第11章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