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难以辨明的呼唤。时而是凄凉孤单的哭告,时而是众声成群地颂唱。时而浩渺,时而飘零。
难以记忆的景色。云船飞涌,明殿崩塌,枝头雪落。冰凉的吐息从肢体错落间穿过。湖岸爬着裂痕,水中积着往事般的碎片。
……柔和而皎洁的银光,摇晃着如纱幕巨盖,流淌着将一切包裹。
一个梦。
风移景换。广袤无垠的沙漠中,一棵巨大到无法看清全貌的树,倒朝着下方“生长”于此。通体雪白,枝叶集簇如森林,包被着浅翠虚光。
呼唤声亦止息。沙漠燥热的空气中,那巨树巍然不动,静默着,连枝叶婆娑的声音都没有。
做梦的青年醒来在枝叶簇拥中。巨树枝叶间虚光闪烁,将他的面部衬得柔和几分。那本是一张端丽的面孔,只是一旦这青年——睁开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便显得有些太锋利了。
青年名为塔倾。或者说,他自称为塔倾。
他无法确认这是否是自己的真名,但他在树下醒来,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那天,脑海中所剩的便只是这两个字。
而和醒来那天一样在他身后的这棵倒长的巨树,是他的朋友。
塔倾倚靠着朋友的枝叶,垂着眼,缓缓吐气。
“怎么了?”他的朋友问,“不,你先别回答,让我猜一猜。……你没睡好?”
朋友的名字是卡巴拉。在这个神存在的世界中,它是执掌【生命】的存在,亦是孕育众神的母树。换言之,是最古老的神明……或许。
还应当除去塔倾。
“你不是我生的。”过去,卡巴拉曾这么说道,“我是植物。我们植物,是在发芽后才拥有意识的。当我发出芽,拥有意识,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你靠在我身上坐着,睡着觉。很久之后你才醒来,而你的容貌一直没有变过。”
睡觉。睡眠……梦。
“做了个梦。”塔倾无意识地回答。
“做梦正是没睡好的表现。”卡巴拉得意道。
塔倾没有理它。
他没有说的是,这个梦他总是做的。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的景色、所听到的呼唤声,醒来时总也记不清,但是是同样的梦。
做这个梦有怎样的寓意,塔倾无法理解。很久之前他会为此心烦,现在不再了。
众神中唯独塔倾有睡眠的习惯。
对了。论及种族,这失去记忆的青年——塔倾——是一位神明。倒并非他自知为神,只是其余众神固执地将他看作神明,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更无论是什么。
“你又不理我。塔倾,至少现在,在这里,只有我跟你说话,我说话也只有你听。毕竟我没法到处走啊。”
“哦。”
塔倾慢慢地,从刚睡醒的状态中恢复着。沙漠中阳光暴烈,晃得他难以睁眼,塔倾抬手去挡,心中怀疑自己是被照醒的。
“你连太阳都遮不了,你还算棵树?”
他毫不客气,甚至于莫名其妙地指责。
“这当然不能怪我啦,但凡不瞎的人都明白。噢……嘘……我的小孩子来了,你可别吓着他们……”
半空中不明不白地浮现一道扭曲痕迹,塔倾的身影倏忽消失,再又出现在卡巴拉相隔甚远的树后。
“哈哈,你害羞啦?你总该见见他们,我想我可以让他们叫你叔叔……”
“你找打?”
“不敢。来了,真来了,你得给我点面子!”卡巴拉嘘声说完,憋了口气,只见原本只在枝叶上沾染少许的翠色虚光大盛,一直将它地上可视的全部躯干覆盖。
只见它山丘般伏着的树枝另一端,登上来一个纤细身影。褐色肌肤、面孔阴柔,耳处伸延出树枝状的听觉器官。
不似人形,然而,也不是神。
“母亲。”她开口道,“国中有一位使者到访。”
——她是独属于卡巴拉的眷族“生生族”的一员。所谓的眷族,其实就是信徒,只不过是由神明亲手创造的、只信仰创造者的信徒。
神明当然是要有信徒的。
遥远的过去,信仰着众神的是人类。人口甚巨,出没在世界各地,划分成数不尽的王国或城市。
偶尔,他们同族间也会有所纷争。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居住在大地之上,当有所需要时,便向对应的神明祈祷。自然,也不会只信仰一位神明。
具体的时间塔倾记不清了。但大约是他醒来后两千年左右,执掌【生命】的卡巴拉首先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眷族,而后众神纷纷模仿。
当眷族的数量不断膨胀,又依据神明间的恩怨彼此吞噬,甚至将人类的生存空间挤压至世界角落时。
当人类的王国塌陷殆尽,有足够的空间来重建时。
这世界再一次被划分,大地上竖起空间的障壁,众神建立起供自己同眷族居住的神国,将幕布的前后彻底置换。
距塔倾醒来至今,已过去近万年。
卡巴拉装作垂首,让自己的声音在更上方响起,空灵而温柔:
“是来自何方的使者?”
“是上次那个使者。”它的眷族答道,“已经离开了,让我们转述他带来的消息。”
眷族跪坐在地上,虔诚地闭眼,手抚卡巴拉的树皮,信息通过造物与造者之间的链接传递。
“……”卡巴拉沉默。
眷族离开了,它周身的虚光回褪,没入巨森般的枝叶。
“塔倾。”许久沉默后,它的声音再次响起,且莫名的严肃。
“呃,塔倾?”它严肃不了多久。
“嗯。”
塔倾的身影闪现。
“你跑哪去了?”
“看风景。”
“这里的风景,你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吧。”
“所以才看。”
卡巴拉憋着气,枝上虚光起伏,忍不住指点道:
“你是真的不会聊天。”
“这里只有你跟我说话,你说话也只有我听。”塔倾眼都未抬。
“别用我说过的话来对付我!好,我要说正事了。”
“还有正事?”塔倾嗤笑。
“……对啊。对你来说,也没什么能算得上是正事吧。那我就普通地说了。”卡巴拉重归和缓的口气,“【命运】从尽头之塔发出了邀请。”
这事常有。塔倾漫不经心地点头。
“这回可不常有。”卡巴拉看出他所想,“受到邀请的,是所有——”
“所有人?”
“所有神。”
卡巴拉声音的位置缓慢落下,落近似乎是贴着他耳语,那空灵的音色中,语气和情绪都不明:
“除了你。塔倾。”
塔倾沉默不答。但卡巴拉的声音像感到危险,拔远继续道:
“所有神明都聚在一起啊,真正的众神议会。只有过几次?上一次,也就是第二次,是为了圈定神国;第一次——不是为了你而举行的么?塔倾?”
“你想表达什么?”塔倾不耐烦地。
“我只希望这不会变成最后一次……我想我知道这第三次要讨论什么。”卡巴拉近似自语,“【命运】想要举办的是一场选举。选举——尽头之塔的主人。那可是尽头之塔啊,等同于选举众神之王。”
“塔主不是它?”
“当然不是。尽头之塔……那座塔远比我古老。”
“嗯。”塔倾彻底失去了兴趣,众神间的角逐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只是,塔倾,他们这样做,将你无视,你不会不快吗?把你定性为神明,又不把你当作同类,你不会愤怒吗?不会想闯进去大闹一场吗?”卡巴拉絮絮地问。
“你很期待?”塔倾笑了一声,“我跟他们不熟。”
“我是怕你这么干!”
这对朋友陷入沉默。
“去过了。”半晌,塔倾没头没尾地道。
“……尽头之塔?在旅途中么?”卡巴拉很快反应过来。
塔倾此神鲜少同伴,这从他糟糕的性格中便可见一斑。而漫长的时光中,他和朋友像这样在一起的时光其实也不多。
自醒来那时起,塔倾便开始了旅行,独自一人。岁月滚滚西落事事了,景破花残重又好,至如今神国林立,大地上不知过了几轮变迁,塔倾依旧敢说这世上没有一处他未到过的地方,没有一处他未见过的风景。
旅途上的事到底难以记全,风景他却全记得。因为到过许多次。唯独尽头之塔,“不知坐落于何处的塔”……只到过一次。
并且,说是到过,其实只是远处望着。
“什么时候?不可能吧?”
“第一次出发的时候。”塔倾仰头,暗金瞳眸中倒映出卡巴拉延伸向上空的树根,“从这里,出发的时候。怎么,忘了?”
“我以为是开玩笑啊。你怎么做到的?怎么——找到?”
“用眼睛。”塔倾一边说,一边闭上眼,“眼睛能看见,塔就在那里。只是很远。我想总能赶到的,但哪怕我游遍了世界,塔依旧很远。”
他闭着眼,半灰的暗中,隐隐要浮现那个梦的轮廓,然而看不清,一如那座塔一般。
“难道,”卡巴拉凝重道,“塔是会移位的,而且专门躲着你?”
“反过来。”塔倾竖起一根手指,转了一圈,“是我在远离塔。塔……拒绝了我。”
“这。”卡巴拉语塞。
“如果哪天被我到了那里,我自然会把那地方砸倒砸塌砸烂。但现在我没兴趣。”塔倾作了结语。
他站起身,这时能看出,他个子原来竟不高。青色衣摆随他起身曳过,长发散在背后微乱,倒一粒沙也未沾上。
“去哪?”
塔倾适才卧躺处,浅翠虚光涌动,凝聚,由下而上,由内而外,构建出一副人形,肤色雪白,耳处伸枝,身量可称高壮,却是女相男身。这是卡巴拉的化身,它总不可能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去哪都行。想陪我?”
“我还要赴会呢。”卡巴拉后退一步,“所以去哪?”
“啧。”
塔倾摸出一枚赤色钱币,背对着它,反手一掷,向后摊手:
“哪边?”
卡巴拉低眉,眼眶中充盈着浅翠虚光,投向塔倾的掌心。
“这是……来自【火】的神国,不是吗?那就往那边去吧。”
塔倾伸指轻弹,收手。卡巴拉接住钱币,眼望着他。
他从不墨迹。风卷起一地惨白惨白的沙,就是他走了。
他走的快。
母树定定地望着。它望着塔倾走得不见影,望见远处他突然停下来。
望见他停下来没回头,只是打一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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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塔倾”~
卡巴拉的回答:“他陪伴了我漫长而寂寞的生长,象征着【母亲】的青春。我的朋友,或许他仍未停止生长,至少我希望如此。”
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