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哦不……在下，来晚了。”

这声音宛如种子破开了顽石，从裂缝里挣脱出来，盖过了周围的惨叫与惊呼。

听到的时候，卢笙的血不明原因地热了起来，仿佛可以随着爆炸的余烬和烟雾一起蒸腾成巨兽，伸出火舌，舔舐、刺穿、埋葬这个繁华冷酷的红色破晓。

他眼前的变异者突然从身后受到了攻击，心脏处开了一个血洞，面朝下扑了下去，尖利的爪子砸到地上，发出钉墙一样的声响。

忽然之间，他全身上下都有了一种浸到温泉里的舒畅感，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松懈下来，以致于完全无视了“在下”这个不合时宜的自称。

“哦，上帝啊！这是……神吗？神来救我们了！”

“蠢货！这是Riven！为了救我们而去孤身涉险的Riven！”

“……他不是……死……荣耀了吗？”

“他比你日日祷告的神靠谱多了！你以后要跪就跪他吧！”

“哦，你这该死的无神论者……我……我……愿意终身奉他为神，只要他能让我生还！”

……

喧嚣里，卢笙抬头看去，锐文终于清晰地站在了他面前，逆着日出的霞光，有点神祗临世的味道。

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人，是之前编进救援队里的那个嫉恶如仇的检察官，卢笙本来觉得第一晚那个人是他杀的。

这一刻，任何一个B.R.纪元的公民都知道，锐文的再次出现一定会震惊整个世界。他没有死的消息被大量发布、讨论，从而立马窜到了热搜第二位，无论是在参赛国东国和北国，还是南国。

一切都发生在仅仅半小时之内，事实上，“‘生还之王’Lion牺牲，荣耀永存[cry]”的热搜还挂在榜上，第一位。

尽管如此荒诞，但大部分人都是兴奋的，甚至狂喜的，只除了一些狂热赌徒。

以及——寸土寸金的北国首都——人造岛屿耽宁之上，外表朴素但所有内部设施都是最高规格的总统府，觥筹依旧交错，然而，高雅的古典音乐BGM里，没有人出声，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一切，仿佛陷入了静止。

直到“砰”一声脆响，珐琅饰雕花玻璃杯碎裂在了一个金发男人的手里。紧接着，家用多功能机器人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它甚至没有智能，只会按照程序做一些简单的包扎、洗碗、整理、清洁一类的杂务。由此可见，这伤可以忽略不计。

“里博瑞特。”男人面沉如水，明显强压着怒火。

里博却依旧是一副讲课一样的沉稳语调：【总统阁下，你最清楚不过，作为S级公民，个人隐私受到最大保护。】

“保护？他违背宪法欺骗国家官方AI系统，愚弄民众，你竟然还以他的个人权利为第一优先级？”

里博：【他从来没有正式宣布他死了，并且，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绝境中求生意志的自然选择。】

总统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怒气冲冲：“你的意思是，一个人要自己宣布自己的死讯，这才代表他死了，死透了？是吗？”

里博：【不，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他没有欺骗系统和民众，他只是合法合理地在死亡的边缘屏蔽了系统。然而，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作为同胞，我真心地恭喜他。】

总统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Lion的死讯，是他们这帮人第一时间放出去的，现在无异于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何况公信力的下降还不是最让人烦恼的，最麻烦的是，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在那帮粉丝的眼里，他肉眼可见地将更加神化。

坐在对面一直静静观看着节目的人忽然道：“总统阁下先不要着急，还有机会。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即使自己逃离博斯星，我们也能名正言顺地把他们抓回来。”

总统深呼吸冷静了三秒钟，揉揉自己的眉心，站起身对那人说：“你联系‘生还’总策划，看着办吧。”

他话音刚落就转身走了，然而坐着的这位，即使身居北国官方通讯社社长的高位，他还是站了起来，对着总统的背影鞠了一躬。

“阁下慢走，祝您今日愉快。”

总统的背影消失后，他又回到座位上端正地坐好，认真地看起了“生还”实况。

此时，朝霞漫天的博斯星，看清地下室状况的锐文则是有些意外。

尽管已经听过了里博瑞特的口头报告，但没见到真人前，他还是没想到卢笙他们竟然……

如此狼狈……

而且，卢笙就像是失了灵魂一样一脸懵然。

他赶紧扯了卢笙一把，把卢笙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道：“走吧，我看出来了你非常感动，但是为了我们的生还着想，还是先离开这里。”

检察官救起小博和另一个小孩，剩下的猫三几个幸存者跟着他们快速朝被炸烂的外墙走去。火光落下后众人才看清楚，那里竟然已经停了一架小型星际救援艇。

【温馨提醒：卢笙已感染‘永生’病毒，需要马上进行隔离并注射抗体。】一个温和到足以唱催眠摇篮曲的AI提示音响起，不是里博瑞特。

锐文浑不在意，一边架着卢笙跑路，一边好奇地问：“这是‘天子’吗？听上去相当有人情味啊，为什么之前都不说话？”

里博瑞特语带不屑：【东国系统‘天子’，公认的官方AI总控系统中的——败类。】

天子仍旧是一副温柔的嗓子：【公认？难道不是你和南国‘盖亚’的两家之言吗？】

里博瑞特：【真理往往掌握在多数人手里，三分之二的多数都认为你存在问题，那么你就存在问题。即使不存在，也应该自我反省，为什么你会讨人厌。】

天子轻笑了一声：【东国人口加起来比北国和南国还要多，如你所说，真理属于选择了我的公民。】

【……】里博瑞特转了几圈，搜肠刮肚还是没有找出符合逻辑的驳论，顿时安静得像是死机了。

锐文第一次见东、北两家的系统打嘴仗，有些好笑地开启了听戏模式，根本不想阻止。

只是局势不允许，他们这时刚好撤到墙脚，周围的变异者都循着亮光冲了过来。

“□□丢过来！”锐文果断对着通讯器喊。

很快，他们身后就出现了一条防火带，隔绝了后面的变异者。他们脱险了，暂时。

“放开我。”

锐文转头看向突然出声的卢笙，尽管他的态度不太好，但是锐文仍旧想要保持自己的绅士风度，所以耐着性子柔声道：“我并不是要未经允许非礼你，只是看你太累了。”

“我知道，但是你最好离我远一些。”

卢笙一边说着，一边把挂在锐文肩上的手臂收了回去。

他冷淡得让锐文有些不开心，都已经是出生入死过的关系了，不称兄道弟，也不至于划清界限。

天子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说：【他只是怕你被感染，或者他自己突然变异伤害到你。】

这声音的语调和内容一样温柔，锐文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东国人实在是太含蓄了，让他难以找到一个相处的度。

他自己向来喜欢直来直往，无论是朋友还是情人，“Hey，亲爱的，你看上去很合我的胃口，你觉得呢？”这样一句话，足够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对方都会对他投诚，或者投怀送抱。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脸上几道斑驳的血痕，额前的发丝也被血黏糊糊地粘在脸上，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战损的脆弱，以及深入骨髓的精致感。

谁能想到，这人心里关心着他，却还会硬撑着满嘴都是拒绝的话呢？实在是……太傲娇了。不得不说，和他楼顶上养的那只小家伙还确实是挺像的，估计他们一定会相见恨晚，是时候把约定好的晚饭安排上了。

“如果是这样，你不需要担心，救生舱里有九支抗体。”

“我自己可以。”

天子：【从身体数据上来看，你不太可以。】

卢笙倒吸了一口冷气，表情明显比刚才精彩多了。

锐文则正经地道：“我找到了一个东国和北国的共同点。”

里博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官方AI都非常烦人，并且自以为和人工智障没有多少区别。”

天子和里博异口同声地道：【你这是对智力缺陷的歧视。】

锐文：“你们两个的存在，才是对‘智能’两个字的歧视。”

跟在后面的卢笙觉得他们太吵闹了，又或者自己体内的“永生”病毒已经侵袭到了他的脑子，以致于他开始头晕目眩，走路都晃了两步。

“看吧，还是得要我扶你。阿笙，我觉得你不需要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言卢笙抬眼看他，满脸不可置信：“等等……你……叫我什么？”

锐文正在为自己灵活地使用了一个东国成语而高兴，微笑着问：“阿笙啊，你们东国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称呼吗？”

天子：【你对东国怕不是有什么误解。】

锐文真心地疑惑：“那应该叫什么，老卢？”

“老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踉跄了一下，好在两人已经走到了救援艇面前，锐文直接把他塞到了座位上。既然他不喜欢当娇花，那自己就没有必要那么温柔了。

“好久不见，东国战神。”前排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顿了一秒，卢笙才轻轻地吐出了她的名字：“艾比……”

她回过头来，虽然略显狼狈，但那张娇艳的脸还是能够完美地撑起“‘生还’的美丽传说”这个称号：“很高兴见到你们，卢笙……”

她目光移到跟着卢笙进来的人身上：“小博，我必须要对你们说一句‘谢谢’。”

“放一边吧，先走。”锐文往基地方向看去，被烧焦的尸体已经覆盖了防火带，那些家伙又冲出来了。

他迅速地进了驾驶座，舱门关上，救援艇尾巴上燃起火光，尘土飞扬，很快，上到了半空。

“接着。”

锐文从空中抛了一支注射器给卢笙，他接到之后，毫不犹豫地就对着上臂注射了进去。而后闭上眼，平复了三秒钟。

从后视屏幕里锐文看到，再睁开眼时，卢笙满目都是清明和冷冽，就像是苏格兰冰泉酿出来的威士忌一样，有种辣而醇的味道，让他突然极度想去酒吧。

“我们现在，是去哪？”

锐文笑了笑：“你想去哪儿呢？战神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