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呦呦起身把房门关好，然后打开抽屉把画本收起来，却无意又看到了里面安静躺着的一本旧书。

它就像一位静看岁月的智者，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争名逐利，不虚与委蛇，满腹的智慧，只待你随意采撷。

鹿呦呦把书拿在手上，倚在床头，再一次翻看起来。

那是一本硬皮精装版的《孙子兵法》，书页早已泛黄，每页都有不少用红、黑、蓝笔做的批注，字迹工整，字体端正劲美，颇有颜楷之风。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阅读它了，里面的内容早已烂熟，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投入不进去，一句话反复读好几遍，也理不清其中的辩证关系。

鹿呦呦有些心烦意乱地合上了书，头往后一仰，双眼一闭，凝神静气。

可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今晚不期而遇的那个人。

他的眉眼，他的双手，他的侧脸，他的背影，还有他飞扬的秀发，不断在脑海里闪现变换。

记忆深处，有个温柔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又大又圆，就像小鹿一样可爱。”

鹿呦呦睁开双眸，凝视着膝头上那本沉淀着斑驳岁月痕迹的《孙子兵法》。

纤白的手掌轻轻抚过书的封面，仿佛要把并不存在的灰尘拂去，然后缓缓打开，按住随之掀起的扉页，只见上面端端正正手书着两行字：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圆润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十六个熟悉无比的文字，时光倒流的开关再次被开启，斑斓的光影在眼前飞速倒退，一直回溯到高二第一次月考后的那一天。

金秋十月，天高云淡。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依旧茂密翠绿，杲杲秋阳被宽大如掌的叶子随意剪碎，洒在摞满试卷的办公桌上，随着一阵阵飒爽秋风左右晃动着。

“鹿呦呦，孔昭，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们俩调成同桌？”

高二一班的班主任陈帅坐在办公桌前，一只手压在成绩单上，一只手按在腿上，侧身望向身旁垂手而立的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年轻朴实的脸上现出少有的一丝愠怒。

当这低沉不悦的男声传入耳朵的时候，鹿呦呦正望着窗外从梧桐枝头跳到窗台上的一只小麻雀发呆，听到自己的名字，视线才慢慢转移到班主任身上，看到有一片斑驳的影子在他穿着白色长袖衬衣的胳膊上爬来爬去。

鹿呦呦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同学，只见他线条优秀的下巴晃了晃，然后慢慢吐出几个饱含惭愧的字眼：

“不知道。”

男生的声音很好听，清澈温润，带着一点颤音，让在场的师生不禁想起了音色低沉柔和的大提琴。

鹿呦呦把头压低，以沉默表示附和。

陈帅无奈的一声长叹，接着把自己的良苦用心向这两个不懂事的学生娓娓道来：

“你们两个一个偏理，一个偏文；一个数学满分，一个作文满分，简直就像是八卦里的阴阳鱼，黑白分明却互补而圆。‘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你们俩的名字还都出自《诗经·鹿鸣》，这是多么难得的缘分啊！我是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各取其长，补己之短，优势互补，比翼齐飞。两年之后你们将是咱们班、乃至全校最有希望考上清北大学的人。我这都是为了你们的未来考虑啊！”

陈帅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说着，全然不顾自己的两个学生是如何的尴尬难堪。

听到“比翼齐飞”四个字，鹿呦呦和孔昭两张稚嫩的脸，不约而同“腾”得红了。

就算是语文成绩平平的鹿呦呦，也懂得那是用来形容夫妻情投意合，在事业上并肩前进的词语，怎么能乱用呢？！

背后传来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忍俊不禁的声音。

两个少年的脸更红了，红得发烫，校服里的脊背更是烫得往外直炸汗。

陈帅似乎也觉察出了自己用词不当，尴尬地咳嗽一声，语气也只好和缓下来，接着自圆其说：

“我这只是一个比喻，就是希望你们两个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嘛！”

顿了一顿，陈帅大手一挥：“今天就先这样。以后你们不要再守着青山找石头，身临江边去打井了，有这么好的学习榜样不用，不是浪费了嘛！好了，鹿呦呦，你先回去吧。孔昭，你留一下。”

鹿呦呦如临大赦，连忙低着头红着脸，退出教师办公室。

转身的时候，无意瞥见男同学突然有些低落的眉眼。

身后传来班主任的声音：“孔昭，你父亲打电话过来了……”

楼道里有活泼好动的同学在追跑打闹，还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在讨论着某歌星的新歌或热播电视剧的剧情。中午休息时间，教学楼里呈现出一派自由欢乐的景象。

但他们的欢乐与鹿呦呦无关。

鹿呦呦垂着头一声不响地走着，偶尔侧身掠过那些欢乐的人群。

高二开学一个多月了，文理分班后，她和那个孔昭做同桌也做了一个多月了，但是两个人几乎还没怎么说过话。今天莫名其妙被班主任叫去训话，还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说什么让他们“比翼齐飞”？！唉，当时真是尴尬到极点，恨不能变成一只小麻雀飞走。

不过，那个孔昭应该比自己更不情愿吧。他可是被全校女生视为偶像的大帅哥，是男神级别的人物，就这样被班主任随随便便和自己这样其貌不扬的女生捆绑在一起“比翼齐飞”，对他来说应该算是一种“侮辱”吧。

鹿呦呦反复想了想，好像自己并不吃亏，班主任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不用他帮助，作文得零分，也不一定考不上清北大学。那就好好努力，争取其他科目全部得满分！

鹿呦呦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正准备回教室再接再励，谁知刚走到门口，却突然被后排两个同学的谈话声止住了脚步，因为他们讨论的恰好是她。鹿呦呦悄悄闪退到一旁。

“这次考试鹿呦呦又是年级第一。”一个同学不无感慨地说。

“真不愧是‘霸王珍’，牛掰！你说她那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同样是吃馒头米饭长大的，她数学怎么就能考满分？我连她一半都不到！”另一个同学同样感慨万千。

“这么说你还挺崇拜她呢？要不你跟老陈说说，你坐孔昭那儿，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定经霸王珍一点拨，你数学也能考满分呢！哈哈……”

“那还是算了吧，我怕我看到她那张“龅牙珍”的脸，晚上会做噩梦！”

仿佛要印证自己真的会做噩梦似的，那个同学说完还带着颤音“咦”了一长声。鹿呦呦隔着墙也能看到他惊恐得全身发抖的样子。然后听那个同学接着说：

“话说孔昭这么一受万千美少女追捧的大帅哥，究竟是怎么忍受天天面对着这么惊悚的一张脸的……”

刚刚驱散一点的阴霾，突然又聚拢而来，似乎比刚才更浓厚，更阴暗。

鹿呦呦因为愤懑使劲抿着嘴唇，少女时期的她，牙齿因为有些外突，所以这个动作做起来颇有些费力，也因为这个原因，才被人暗中冠以了“霸王珍”这个称号。

霸王龙，是制霸侏罗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威风凛凛，所向无敌，很符合学霸的气质。

龅牙珍，则是源于一部功夫喜剧电影中的人物，其外貌特点和鹿呦呦颇为相似。

不知是哪位有才的同学，把二者有机结合到一起，形成了“霸王珍”这么个称号。

好在这个称号只在暗中流传，大家谁也没有当着她的面叫过。因为她是女生，所以还是顾及她的颜面的。

说到底，也不过是同学之间的玩笑调侃罢了，认真就没意思了。鹿呦呦想清楚了，便没有太放在心上，更何况鹿呦呦对自己的相貌有自知之明。

虽然有自知之明，可是被人反复强调，又恰好被自己听到了，真的是很伤人！

况且又把她和那个刚刚才令她陷入无比尴尬境地的人相提并论，真是简直了！

鹿呦呦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等那两个同学议论完，过一会儿再进去。

而她因为心情烦闷，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同她一样，站在她身后进退两难。

直到有个人喊了声“孔昭”，他迫不得已应了一声，鹿呦呦才发现他的存在。

四目相对，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估计，他也听到了刚才那两个同学的“口吐芬芳”。因为他白皙清秀的俊脸上不知何时又染上了两片迷人的红晕，就像这个季节被秋霜染红的枫叶；漆黑明亮的双眸闪躲着，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打破僵局，鹿呦呦率先迈步进了教室，然后径直回到自己座位上，拿出今天上午老师刚刚讲解过的试卷，继续查漏补缺。谁知展开试卷铺好一看，拿的却是语文试卷。明明下决心不在语文上浪费精力了，为什么下意识的又把它拿出来了？！

鹿呦呦暗恨自己不争气，一时气恼，把试卷往桌斗里一塞，往桌上一趴，开始午睡。

无奈这两天被金秋十月的飒飒凉风眷顾了，这头一低，鼻腔里的清鼻涕就顺势而下，鹿呦呦吸了吸鼻子，继续埋头大睡。朦朦胧胧中，一个温柔悦耳的男声从耳畔传来：

“那个……你不用听别人胡说八道，你只不过是牙齿不太整齐罢了，以后矫正一下就可以了。而且，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又大又圆，就像小鹿一样可爱。”

趴在桌子上的鹿呦呦眉头微微一皱，心想，他这是在安慰我吗？他以为我因为被别人抨击外貌而哭泣了？我看上去这么脆弱吗？

同时，“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又大又圆，就像小鹿一样可爱”，这句话轻轻柔柔地吹进了鹿呦呦的耳朵里，然后又轻轻柔柔地落在她平静如秋水的少女心扉上，激起阵阵涟漪。

那一刻，鹿呦呦只觉得自己心跳突然莫名加速，好像有一只小鹿在自己并不宽广的胸膛里扑腾着，定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恢复平静。然后她直起身子来，伸手在桌斗里翻了翻，撕了块卫生纸，擤了把鼻涕，然后转过脸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对刚刚好言安慰她的同桌说道：

“谢谢你啊，把我比做动物！”

“……”

想到这儿，鹿呦呦的嘴角不知不觉地勾起了一抹甜美的微笑。

想必，当时他心里一定非常后悔，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结果“狗咬吕洞宾”了。

现在她真的已经如他所说，矫正了牙齿，去除了那个困扰了她整个少女时期的外貌缺陷，也成为了能够吸引别人目光的“美女”。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有没有实现他的理想，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身边又有没有一个懂他心意，知他喜忧，和他比翼齐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