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龄瞬间变了脸色。

张元吉叹了口气：“方才贫道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看你对他用情至此，恐你后知伤得更深，便还是讲与你听了。”

梦龄呆呆立在那里，片刻，磕磕巴巴道：

“多、多谢师兄，梦龄先告辞了。”

“师妹慢走。”

张元吉的注意力又回到桌面画卷上，微微端详了下，复又提起笔：

“嗯，还得刻上四个字。”

梦龄出了石亭，提裙下了兔儿山，下意识地便往皇帝所在的瀛台而去，没走两步，周嬷嬷斜里蹿出，张臂拦住她的去路，低声提醒：

“姑娘！妇人善德：柔顺、贞静、温良、庄敬，你忘了么？”

梦龄直视着她：“我找太子说两句话也不可吗？”

“说两句话，也要看是什么话，还要看在哪儿说，人前？人后？好话？赖话？姑娘，您是哪一种呢？”

“我想私下跟他讲，别要那两个琉球美人好不好，你说这算好话赖话？”

“唉，便是他今日不要，明日，后日，明年，后年呢？你总要接纳的，争这一时做什么？”

“我们还没成婚呢，在我之前，先塞别的女人给他，我如何能忍？”

“不能忍也得忍！你是女人，女人要守妇德，尤其正室夫人，更要戒骄戒妒，容得下人！你讲得出这种话，可见，平日里书还是念少了！”

仿佛有块沉重的石头狠狠压下来，压得梦龄喘不过来气，喉头涌上千万句话，却找不出一句能反驳的。

周嬷嬷又摇头叹道：“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女诫里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和殿下啊，便是太过亲密，时间一长，就生出了轻薄怠慢之心，连他纳个美人都要反对，全然忘了女子应有的恭顺！”

梦龄俏脸煞白，双唇紧闭，胸口起伏了一阵，默默转过身来，一声不响的往回走去，周嬷嬷跟在身后语重心长：

“哥儿长大了，自要通晓男女之事，以便繁衍子嗣，莫说皇家贵族，便是寻常大户，哪个公子哥儿婚前没几个通房？你从前是殿下的贴身宫女，若非万岁、太后看重，那做通房的就是你，想开点，当个正经太子妃，总好过小小通——”

话音忽地收住，原来是林林打太后处回来，经过她们身后不远处，周嬷嬷余光瞟见，便就此止了声。

梦龄沉浸在郁结的情绪中，恍然未觉，只自顾自的垂眸往前走，待走出一段距离，见四下无人，周嬷嬷方接着谆谆告诫：

“说起通房，往后啊，兔儿山少来，你找个理由推了张天师那边，免得遭人闲话。殿下是个不避嫌的，一看见你就恨不得贴过来，倘或再有亲昵之举教人看见了，传将开来，大家便会说，你啊，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贴身侍奉的机会，用狐媚子的手段勾住了殿下的心，你说，这名声还要不要？您是未来太子妃，不是没名没分的小宫女，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要端庄持重，切不可与轻浮浪荡沾上边呀。”

周嬷嬷一路喋喋不休，陪着梦龄回往琼华岛。

远处，兔儿山的山道口，林林瞧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思量了下，快步返回瀛台。

瀛台，蓬莱阁。

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宴桌上摆满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闪耀着醉人的光泽。

悠扬的乐声中，一群身姿婀娜的琉球美人翩翩起舞，腰肢扭转，衣袂飘飘，好似春风拂柳，流霞飞动，别有一番婉转风流。

朱见深高坐御座之上，唇角浅挂笑意，悠然自得地欣赏着美人们动人的舞姿。

太子坐在左下首，虽也面带微笑观赏着歌舞，心中想的却是：不知梦龄起舞时，会是何种风姿？若她也能像沧州舞女那般，轻盈旋转到他面前，柔柔靠进他怀里，圈住他的后颈，在他耳边娇媚低语——

他美美笑出了声。

笑完立觉不妥，赶紧咳了两声掩盖过去，接着移开目光，中断这旖旎遐想，不想才一转头，便瞥见林林立在门外头，一个劲儿的朝他使眼色。

太子会意，轻轻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一出蓬莱阁，林林立即迎了上来，低声道：

“殿下，梦龄好似与周嬷嬷起了争执。”

“哦？”太子面现关切，“发生了何事？”

“不晓得，但是奴婢看梦龄那样子，都快要哭出来了，要不您抽空去瞧瞧吧。”

“好！”

太子二话不说，折身回到阁中，故意迈着踉跄的步伐，到了朱见深身前，俯首低语：

“爹爹，孩儿不胜酒力，恐待会儿做出失态之举，不如先行退下。”

朱见深目露关怀：“可有哪里不适？”

“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头晕脑胀，极为犯困。”

“好，你且回去歇息，明、明日再来挑选美人。”

“是。”

太子躬身行了个礼，退出蓬莱阁，正要与林林一道去往琼华岛，那边东厂总管陈准快步迎过来：

“殿下，有个消息要禀报给您。”

太子只得止步，林林极有眼色地退到一旁，陈准方低声道：

“彭管家抓到了，人在山东。”

太子眸光瞬亮，微一思索，试探着问：

“可曾上报爹爹？”

陈准瞟了眼他身后的蓬莱阁，笑了一下：

“奴婢一收到消息就赶了过来，正好先碰到殿下，便第一个告诉您，万岁那里，还没来得及进去禀报呢。”

“嗯。”太子放下心来，斟酌道：“爹爹近来一心与张天师谈经论道，此等小事就不要叨扰他了。”

“是。”陈准了然一笑，“奴婢已命手下悄悄押送他进京，谁也不要惊动。”

太子给了他一个嘉奖的眼神，又叮嘱道：

“别急着定罪问斩，你们先自行审问，多从他嘴里挖出点东西来。”

“是。”

陈准退下，太子这才急急忙忙去见梦龄。

夜色渐浓，飞檐翘角下，悬挂一排的灯笼随风晃动，淡黄的光影在墙壁上来回跳跃，一如少女难言的心事。

廊下，周嬷嬷守在门口，望望静悄悄的屋内，正摇头叹息之时，忽闻脚步声进，抬眸一看，是太子带人踏进院门，赶忙端了仪容上前行礼：

“殿下。”

太子也不理她，步履不停直奔房间，周嬷嬷快步追上伸臂拦住：

“殿下，您此举不妥！”

太子冷眼斜来，林林一把拽下周嬷嬷手臂，牵制住她：

“以下犯上，嬷嬷您此举才是不妥！”

周嬷嬷急声道：“没有旁人在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要传出去了——”

“谁传出去拔谁的舌根子。”

林林冷然打断，犀利的目光扫过院内其他婢女，沉声道：

“殿下找梦龄，是为沧州行刺一案的细节，事关机密，自然不能有其他人在场，更不能传出风去，坏了殿下的大事，明不明白？”

众婢女皆是一凛，包括周嬷嬷在内，都只能顺从的应：

“是。”

这边掰扯的功夫，那边太子已推门进殿。

殿内一灯如豆，昏暗的光线中，入目是散落一地的茉莉花瓣，洁白如雪的花瓣一片片的，小溪似的从门口淌到里间，珍珠帘幕被夜风吹得微微晃荡，隐约现出斜躺在罗汉榻上的背影，朦胧的灯光勾出她失意的轮廓，无端招人疼惜。

“嬷嬷别催，我自己待会儿。”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丝弱弱的哭腔，显然是躲这儿啜泣了许久。

太子愈发心疼，拨开珠帘，缓步走近：

“连我来陪都不行吗？”

少女身子一颤，忙翻过身来，看见他的那一刹，一脸难以置信：

“殿下——”

“梦龄。”他温柔轻唤。

梦龄回过神儿，赶紧收拾了情绪，起身离榻，按照宫规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你怎么来了？”

他上前，抬手，轻抚她的面颊，拭去眼角残留的泪痕，柔声道：

“听说你哭了，我当然要来看看。”

梦龄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他怀里，埋在他的颈窝儿呜呜哭了起来。

晶莹湿润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的颈间，略有些痒，但他顾不得，只轻轻拍她的后背，任由她发泄着委屈，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温声询问：

“究竟发生了何事，让我们梦龄哭得这样伤心。”

梦龄自他颈间抬起脸，却不急着回答，抬起纤纤玉手捧住他的下颚，一双剪水瞳仁满含爱意地打量他的脸：

“殿下，你真好，梦龄好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微微怔神，接着莞尔一笑，轻轻抵住她额间，温柔地蹭她鼻尖：

“我也好喜欢梦龄，只喜欢梦龄。”

梦龄展颜一笑，忽地眼圈又一红，泪珠哗啦啦滚落，泣声道：

“如果你只属于梦龄一个就好了。”

太子又一怔，瞬间明白过来：

“你该不会是为琉球美人一事而哭吧？”

梦龄红着脸不说话。

太子再瞥眼一瞧，花几上的那盆茉莉花，光秃秃的只剩枝叶，再瞅瞅地上的花瓣，顿时明了一切，笑着牵起她的手，来至罗汉榻前，抱她坐入怀中，轻轻刮了下她鼻尖，调侃道：

“看不出来，我们梦龄的醋劲儿这么大呢。”

梦龄怨念的嗔他一眼，他哈哈一笑：

“好，梦龄不喜欢，那就不要，明日我找个理由拒了爹爹。”

“别了。”梦龄落寞地垂下眼帘，“殿下要为皇家开枝散叶，后宫美人，自是越多越好，这些道理梦龄都明白，不过是心里难受，自个儿躲起来排解排解，其他的么，也没指望能改变什么。”

太子也敛了笑意，轻声一叹：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列祖列宗在上头看着，江山命脉在身上担着，我也只能照做。”

梦龄嗯了一声。

“但你放心。”太子拥紧了她，“不管以后纳多少美人，我的心，只属于你一个。”

梦龄点点头，轻抚他的脸颊，也轻声叹道：

“罢了，也许当太子妃的代价，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你先属于别人。”

少女目中的留恋与不舍瞬时点燃了他的爱火，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瓣：

“不要她们，谁也不能比梦龄先。”

明知身为太子妃，要大度，要贤良，要在此时规劝他接纳，但汹涌澎湃的情感冲上颅顶，她的脑子里只剩满满的占有欲，一面热情的回吻，一面变本加厉的要求：

“便是成婚以后，也要常来我这里。”

“好！”

少年沉浸在恋人热烈纯粹的爱意中，对于这种明晃晃的占有，他不仅不反感，还享受至极，并且主动加码：

“不碰她们，只要梦龄。”

少女甚感满意，心中郁结烟消云散，与他吻得愈发缠绵缱绻，太子意乱情迷，一双手却不敢越界，只停在她的后背乱抓，抓得梦龄直发痒，趁着理智还在，赶忙自他唇间抽离，纤手抵在他胸膛，喘着气道：

“殿下，你该回去了。”

“好啊。”太子眼神幽怨，“才给完你承诺，你就赶我走。”

梦龄面现无奈：“非是梦龄想赶你走，只是人言可畏，你待的时间长了，难免要遭人非议。”

太子蹙眉：“真不明白，咱们两心相悦，情之所至，有什么可非议的？”

梦龄垂眸：“你是男人，自没什么可非议的，再风流，人家也只会说哥儿长大了，总要开窍的，还会上赶着给你送美人。可梦龄是女人，女人和男人比不得，哪怕是男人亲昵在先，传出去，被骂轻浮浪荡的，也只会是女人。”

“好吧。”

他总算松开了她，梦龄从他怀里起身，依依难舍的送他出去，打开门扇之前，他恋恋回首，轻轻亲了下她的眉心：

“来日方长。”

第二天，当美丽多姿的琉球美人送上门，供他挑选时，太子直接以专心政事为由，婉拒了父亲的赏赐。

梦龄闻知此事，心情大悦，一改先前的低迷，连干了两碗米饭。

可没多久，周嬷嬷便告到了周太后那里去，周太后一听，柳眉倒竖：

“这丫头，还没过门呢，就先管起太子了，把她叫过来，老身好好给她立立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