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桌上照旧留着一食盒。

闻与希打开一瞧，虽然还是三菜一汤，但映入眼帘的只有苦瓜：酿苦瓜，炒苦瓜，凉拌苦瓜，苦瓜虾仁汤。

暗戳戳的不满都显露到明面上，心思是装也不装的昭然若揭。

看着满盒的绿油油，又看到君渡关上的房门，闻与希唇角控制不住地有些上扬。

他还真是，有点幼稚。

闻与希吃饭向来精细，且从来只喜甜不喜苦，这桌全苦宴他实在是无福消受，抬步便去小厨房找吃的。

厨房里的食材琳琅满目。

按理说，入夜后大部分食材会被膳食坊收走，以免招致蛇虫鼠蚁，可是此刻厨房的东西却是一样不缺。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吩咐过他们，让他们不要带走。

闻与希心下明了，往君渡房门瞧时，正好看见房门打开，一道雪白的身影走了出来。

君渡信步出来，脸色端庄持重，刻意目视前方，步伐踩得坚定有力，丝毫不往闻与希那边偏，就仿佛闻与希是空气。

他手里拿着装着虾泥的小碗和筷子，大半夜不睡觉，居然准备喂乌龟。

欲盖弥彰到了极致，大概也就是这样。

闻与希在院子里薅新鲜小葱，君渡坐在水缸边絮叨。他踮脚瞄了一眼，正正巧巧看到水缸中的小希神情懈怠，勉力拖着小短腿爬来爬去，显然是刚被吵醒没多久。

闻与希："咳咳。"

君渡不理，只当他是空气，对着乌龟道：“快吃，吃完我便去休息。”

闻与希心下了然，君渡这是在点他呢。

想到今日的变故，闻与希心底到底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起君渡提醒他的话，他是有说过闻峥晚心思不好，只是自己没听。

故人已非故人故人，闻与希心情蓦地有些郁结。他走到君渡旁边，罕见示弱：“师尊，今日之事是我做错了，没听你的话我道歉，不要生气了。”

君渡的眼睫垂下，可出口的话依旧硬邦邦不好听：“我早说过，闻峥晚那里不必去。”

“我记住了。”

许是月色朦胧，又或是今天他借了君渡的名头，生出了一分战友情，他扬了扬手里那把翠绿的小葱。

“吃宵夜吗？我去做。”

君渡点点头，接住了闻与希给的台阶。

不知为何，看见坐在庭院里头孤零零的君渡，他心底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走进厨房的闻与希又折返了回来，不怕死地对他微笑道：“师尊，你要不要进来帮忙？”

但只片刻他便意识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他不是最怕和君渡接触吗？这些天的安稳日子把他的脑子泡没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补救，就看到君渡朝自己信步而来。

得了，已经拒绝不了了。

两人吃饭必然要做得丰盛些，闻与希知道君渡什么也不会，只会炸厨房，所以也没打算让他下厨，只让他处理食材。

别说，君渡切菜切肉还挺有模有样的。闻与希在油锅中下肉片时，就看到君渡在专心挖青椒籽。

以前的君渡也会帮他处理食材，但没有现在这么熟练。看起来这些年，君渡的确学了些东西，并非毫无长进。

水雾油温齐齐飘高，鲜香麻辣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借着升腾的锅气，闻与希含混道：“师尊，这次我确实闯祸了。”

君渡手上动作微微停顿，手指擦到到了眼睛上，被辣椒刺激得红了眼：“你说什么？”

温热的水汽沾湿了狭小的空间，灶火跳动着明亮的火焰。闻与希一边爆炒腰花，一边把今日之事向君渡尽数告知。

故事讲完，菜也做好了。

两人围在桌边，吃起了夜宵。

君渡夹过一筷子，颇为认真道：“你做得没错，如果当时我在现场，也会这么做的。”

闻与希眉头微微舒展。

是吗？其实休课后他听到有不少人议论他，虽有感激的人称赞他，但大多数人都在怜悯他，说他年纪轻轻就跟柏遥仙尊杠上，想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闻与希不担心自己的下场，但众人的话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原来对于平民来说，许多事只要稍有反抗，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看来他死后确实发生了不少事。

君渡夸赞道：“你手艺不错……但闻峥晚不会放过你的，你这性子容易得罪他，我早些便提醒过你不要去了。你又说我是你的徒弟，看来是把他得罪了个十成十。”

闻与希心底悚然一惊，拿筷子的手指抖了一下：“你很了解我的性子吗？”

君渡摇了摇头：“不了解，但我至少能确定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为什么？”闻与希问。

君渡说话的声音很轻：“直觉，魔界都有种直觉，可以预知危险，偶尔也可以用来辨别人心。”

他以前还真不知道这回事。

“他是想为师祖讨回公道，只可惜言辞行为激烈了些……”闻与希下意识想为闻峥晚辩解两句，但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君渡摇了摇头。

“可是你师祖必然不想看到这样的景象。”

君渡猜自己猜得半分不差，面上毫无波动，他心底却隐隐约约赞同。

他不知道闻峥晚为何偏激至此，若单是为了自己，可他跟闻峥晚关系似乎并没有好到这种，搭上所有人的安危，为他去魔界讨回公道的地步。要报他的仇，找妖王找君渡都可以，何必伤害无辜。

“你很像他。”

君渡的目光铺了过来，仿佛无形的针扎在了闻与希的身上，闻与希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这段时间的平静日子让他方才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同君渡，何尝不是伴君如伴虎。

他稳住心神，不在意地提起：“哪里像了，柏遥仙尊跟师祖是堂兄弟，那才算像呢。”

君渡轻嗤一声，颇为不屑：“不过是皮貌而已，模仿的再像，也还是会露出马脚。”

他轻轻地吹凉了手边的茶，在快入冬的冷天中，虚浮的雾气看得分明。他叹息道：“像你师祖，前些年或许是好事，但是这些年，太张扬的性子是要吃苦头的。”

闻与希突然有点想笑，君渡这么多年不也是明面上同闻峥晚对着干吗？

他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不少闲话，说不论是柏遥仙尊进仙庭，还是当盟主，云杳师尊都是极力反对。

托闻峥晚的“福”，君渡的晋升之路也并不顺畅，这些年跟君渡修为差不多的人，大多都混了一官半职，只有君渡独立于主流之外，孑然一身。

闻与希刚重生不过月余，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修炼上，自然也不知道这事。

现在想想，他非要犟嘴跑去闻峥晚那去，怎么也算辜负师恩，但君渡气归气，到底是没有阻他。

君渡这些年吃闻峥晚的苦头比他要多得多，现在还劝起他了。这世间很多事，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闻与希低眉诚恳道：“多谢师尊教诲。”

君渡不紧不慢说道：“只怕有的忙了，他定会借机生事，不过不必忧心，有我在这，他也不敢真的害到你头上。”

闻与希喝茶的手一抖，茶水倒灌进喉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呛咳。

君渡保护他，这太奇怪了。

“汪无忍的事我已查清，以后有你解决不了的人和事尽可交给师尊，不要妄自行事，不要一人强撑。”

这话越听越熟，好半天闻与希才从零碎的回忆里抠出来。

这不是他曾经对君渡说的话吗？君渡换了副汤药又用回自己身上了。

“酉屏那边的确有贩卖名额，徇私舞弊一事，只是牵扯太深，怕是得有人去查，掌门师尊已委托我去，我打算将你托付给另一位仙尊……”

闻与希急忙打断，语气急促：“师尊，我能同你一道去吗？”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若出了师门，说不定还真能浑水摸鱼，溜之大吉。

以现在的情形，若是他被拘在门派里，等闻昭宁的人查出来他身上有魔息，他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生路就在前方，闻与希的眼睛陡然亮起，掩饰不住喜色。

君渡以为他是想返乡看看，他早查过闻昭宁的卷宗。

闻昭宁前几年都在勤学苦读，功课勤勉，为人上进。他家都没回过几次，入学三年，每次过年过节都留在了徽月派。

想必闻昭宁是想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如今他是内门子弟，自然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君渡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他点点头，准了闻昭宁的提议：“也好，等我禀明掌门师尊后，便带你一同前去。”

“多谢师尊！”闻昭宁眉眼勾起，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扣着白玉桌面，另一只，则手欠地薅掉藤椅上的木条。

看着他的动作，君渡微微一僵。

月光下，闻昭宁清俊的样貌温凉如玉，桃花眸蹁跹泛水。无论是性子，还是某些小习惯，都像极了故人。

君渡强行按下心绪，又实在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样不好，这就是对师尊的亵渎。

可是君渡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总得有点些新念想。只是，一个相似的人陪着自己，真不知道是种恩赐，还是一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