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冷冷注视窗下的春水。

春水把小翠送回大通铺，绕道杨管事的住处，瞧见窗内亮着灯。

风吹过，墙根处大树的枝叶呼呼摇晃。春水环顾四周，青竹院内的奴仆本就不多，此刻夜已深，除了自己没其他人。

春水小心翼翼捅破窗户纸，往里窥视。

里头一个人都没有，杨管事大晚上的去哪了？

……

次日晌午，天阴沉着脸，厚厚的云层压在渡口上方。阿桃背手而立，望着江面的船缓缓驶向对岸。

后背火辣辣的疼，风不时把小翠和另两个丫鬟的饮泣声吹进她耳中，阿桃皱眉，嘟哝道：“吵死了。”

小翠耳尖，立刻低声叫身边的小娟小婵别哭了。小婵、小娟委曲地捂住自己的嘴，尽量不发出哭声，看着载着小环的船远去。

阿桃是她们求着来的，因为害怕就她们三人会遭渡口的王八蛋调戏。但又不能不来，她们要送小环最后一程，还要把下葬和超度的钱交给家丁阿大，由阿大转交接小环的人。

船已在对岸停靠，小翠搂着小娟小婵道：“咱们回去吧。”

她们能做的只有这些，希望小环来生投在一户好人家，千万别再当奴婢。

小婵小娟环住小翠的腰，三人抱作一团看向对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模糊了视线。阿桃转身朝青竹院走，她走得很慢，上身尽量不动。

小翠小娟小婵急忙擦干眼泪追阿桃。

阿桃听见她们三在后头叽叽喳喳讨论如何感谢夫人，不由道：“主子出了点钱，奴婢就对主子感恩戴德。这主子要得奴婢的感恩也太容易了。”

小翠小婵小娟住了口，看看彼此。

小翠道：“阿桃姐，今天劳动你陪我们来这一趟我们也很感激你。”小婵小娟附和，“是啊，是啊。”

“哦？那你们准备怎么回报我？”阿桃头也不回，“给我钱吗？”

“我们没钱了。”小娟小婵异口同声，“我们的钱都凑给阿大哥了。”

小翠盯着阿桃蓝色的背影。

阿桃身上的蓝色布衣已洗得泛白，袖口有明显破损，小翠道：“阿桃姐，你的袖口破了，我可以帮你补。”

“我还可以给你洗衣服端茶送水，”小婵小娟无奈，“我们身微力薄只能靠这些回报你。”

阿桃不领情，“难道我不会针线活？我断了手断了脚，瘫了，需要你们给我端茶送水洗衣服？”

小翠小婵小娟再次看看彼此，面色讪讪。安慰自己，阿桃不是针对她们，而是脾气坏，性格臭。

“你们还是想想怎么讨好夫人吧，夫人的绫罗绸缎不需要你们补，给夫人端茶送水洗衣服是你们的本份，因为夫人是主你们是婢，”阿桃嗤笑，大步走进青竹院，心道你就这么喜欢当好人？

大雨在三人走进青竹院降下，下了三天仍不停歇。

金玉久久站在窗前，望向黑色的天空。

一阵又一阵的风裹着雨飘进来，打在她身上。她哆嗦了下，冷。有人给她披了件衣服，不用回头也知是春水。

春水陪她站在窗前，暗忖今夜又是如此大的雨，就不出去了免得身上淋湿了不好处理。

夜深了。

风雨交加，窗户被吹得哐哐作响。

春水用力关紧窗，栓上，再来到床前，看她闭上眼，方吹熄烛火，退出卧房关好房门，照旧睡在外间。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

金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

池塘中小环的脸、戴着鬼面具的奶奶，交替在脑中浮现。算算时间，她上岛快十天了，都快忘了自己其实是新娘。

由衷希望兰老爷一辈子不出现，她非常愿意守活寡。

可阿桃的话犹在耳：我们的命不属于自己，生杀予夺全凭老爷，你也不例外……那么小环的死，跟兰老爷有关？

小环是她上岛后死亡的，莫非兰老爷在岛上？

有这种可能，青竹院足够大，许多地方她不曾踏足。如果兰老爷在岛上，会藏身何处，又为何藏起来？

后半夜，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砸在窗台上。

金玉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知道自己在做噩梦。

梦境中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她。她在水中浮沉、挣扎、奋力反抗，用尽了全力还是往下沉。

沉到水底无数张愤怒的脸浮现在眼前，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却能感觉到他们的怒火，仿佛她罪大恶极。

强烈的负罪感裹挟着悲伤交织成蓝色的火焰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这是该承受的，她渐渐平静了，泪水从眼角滴落。

风肆无忌惮地呼啸，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天空，紧接着惊雷炸响，雨更大了。

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滑动，凉凉的，如同一条冰冷的蛇，从她的眼睛爬到嘴唇，盘旋摩挲，又从她的下巴一路下滑到颈部……

轰隆巨雷炸响，金玉骤然睁眼，借着闪过的电光，恰见一张鬼脸俯视自己。

鼓起的高额头，凹陷的深眼窝，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眶，裂到耳根的嘴巴露出白色的獠牙。

奶奶的鬼面具！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鬼面具”迅速缩回手，以闪电般的速度转身奔向紧闭的窗户。金玉趁其推窗之际，拿起木枕砸过去，正中对方后颈。

只听得一声闷哼，“鬼面具”没倒下，侧身撞破窗户纵身一跳，跃入狂风暴雨中。

金玉赤脚奔到窗前。

窗外斗大的雨滴迎面袭来，她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从地上爬起踩着草丛朝竹林狂奔。

跟着，金玉跳出了窗。

风叫嚣着，雨重重砸在她身上，脚下泥泞不堪，她光脚追进竹林。

漆黑的竹林在闪电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那个身影如同鬼魅消失不见。

金玉大口喘息，放慢脚步，低头在地上仔细寻找，然而泥泞的地面根本看不清脚印。

倾泄而下的雨滴密密麻麻像一层迷蒙的雾，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浑身湿透，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太冷了。

天已经不再打雷，雨却没有小的趋势。

数不清的翠竹像无数的卫兵包围她，一时难辩方向，恐怕再往前走会迷失在这片竹林，金玉不得不返回。

细想“鬼面具”狂奔的背影，以及那声闷哼，她判断“鬼面具”是女人。

除了奶奶还会有谁戴着鬼面具吓人？小翠曾言奶奶从房梁倒吊下来吓人，由此金玉更加断定刚才站在床边俯视自己的是奶奶。

忽然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回想起那只手从她的面颊滑到颈部，奶奶要掐死她？

所以冲动地追出来，遗憾的是没逮住奶奶。不过没关系，只要奶奶在青竹院，她总能把她揪出来……

金玉踩着草丛走回到窗下。

跳窗时没觉窗台高，这会仰头看过去，她发现窗台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有余。

懒得绕到前头从正门进去，她踩在墙根处的大石上，手正好能够到窗沿，脚下用力一蹬，那石头打滑。就在崴脚之际，一双有力的白皙的手抓住了她。她抬眼看去，不是春水又会是谁？

她反手扣住春水的小臂，借助春水，爬窗回房内。

房里黑糊糊的，没点灯。

春水使劲关窗，窗户关不上，只好先不管它。

进来时就发现窗框歪斜，现在又见她从窗口爬进来，春水不由疑虑。

摸索到火折子正要点亮卧房的灯，却听见她那头传来窸窸窣窣，似乎褪下里衣，湿哒哒的衣服落在地上，春水即刻放下火折子，目不斜视，退出漆黑的房间。

金玉只顾着散开湿发，在黑暗中换上干的衣物，而后点灯。她正准备查看自己的双脚，脚底恐怕被石子硌破皮，怪疼的。

偶然一瞥，她盯着地上杂乱无章的湿脚印出神。

窗前的地面被外头的雨打湿，但不影响分辨那些有深有浅的湿脚印在房内打转，金玉拿着灯走到其中一个湿脚印旁伸出自己的脚比了比。

果然，脚印是她的无疑。

又走到自己的床前，奶奶正是站在床头俯视她，床前地面没有其他人的湿鞋印。

或者说床前的地面很干燥，这就怪了。外面下那么大的暴雨，如果奶奶从窗户进来，那么肯定全身湿透。即便脱了湿鞋，身上的衣服难道不滴水？

就是奶奶跑进竹林时，也非赤足，她更没看见奶奶有穿鞋的动作。

那么奶奶只能是从门进来。

进门的话必然经过睡在外间的春水……思及此，金玉穿好自己的鞋，取下搭在架上的外衣裹上身，拿着烛台走出房门。

外间的地面也是干燥的，她一路走到正厅，同样没发现湿脚印。这是否意味着，奶奶不是从外面进来的？

金玉想得出神，再回神发现不见春水。

春水哪里去了？

难道奶奶折回来碰到春水……金玉觉得可能性不大，那么春水去哪了？刚才为何那么着急退出房？

房里有什么？

她回到昏暗的卧房，环顾一圈，没看出什么来，穿好衣服，寻了把伞正要出去找春水。

春水撑着伞从雨中快步而来。

“你去哪了？”金玉问春水。

春水见她穿得整整齐齐，暗自松了一口气，进了门收起伞，从她身边走过去径直进入她房中打开她的衣箱，取了几件衣物。

金玉跟在春水身后，“你是这做什么？”

春水抱着她的衣物，示意她跟自己走。金玉不明就里，紧随其后。

雨渐小，风停了。两人各自撑了把伞，一前一后经过回廊、穿过羊肠曲径，隐隐听见流水声。不久便看见一条小溪。

溪边有间石头砌的房子，隔成两间。

金玉明白了，春水给她烧洗澡水去了。这样的体贴令她感动，都不好意思怀疑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