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节不年,吃过夜饭不久,张媒婆被叫去楼下同大家一块赏月喝酒。
酒是好酒,入口淳厚,余味悠长,酒香芬芳。张媒婆喝了几杯便要告辞上楼,楼下的人不让她走,轮番劝酒。
“小姐,你道他们为何轮番劝我酒?”张媒婆问她。
“我哪知道。”金玉嘴上这样讲,心里有了想法。春水坐在桌前眼巴巴盯着桌上如豆的烛火,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怕你碍事所以灌醉你。
“我当时纳闷,看他们劝酒的架势恐怕是不灌醉我不罢休。不是我自夸……”张媒婆说不自夸,却夸了自己许久,“我千杯不醉,不过我喝几杯就会上脸。他们见我满面通红,又看我胡说八道就以为我喝醉了,如此骗过他们……”
歪歪倒倒走上楼,张媒婆满脑子的待月西厢,才子佳人、负心薄幸,还有兰公子送金小姐的爬梯,莫不是先灌倒我老婆子,公子再趁夜爬上小姐窗台自荐枕席?
“张媒婆,你说什么呢?”金玉反驳道:“春水还在房里呢,怎么可能。”
“反正她是聋的,听不见,怕什么?即便她不聋,又有什么怕?有些富贵人家不爱独乐偏爱众乐乐……”张媒婆边说边笑,像个泼皮无赖,脸上的养颜粉唰唰往下掉。
春水依旧眼巴巴盯着烛火,心道好在张媒婆不会在她身边久留不然肯定带坏她。
好似金玉是个没判断力的人,被人带带就坏。
金玉让张媒婆打住,“你想多了,没那回事。”
“那你今晚爬下去是不是见兰公子?”张媒婆发现自己脸上的粉在掉,这养颜粉老贵了,她心疼地按住脸,收敛表情。
金玉不答。
“别不承认,我悄悄去楼下看过了,公子房里没人。”张媒婆尽量不张嘴道。
金玉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沉默。
张媒婆当她默认,“总而言之我怕公子半夜爬进你房里,便睡在隔壁我房里仔细听,万一你房中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冲进来棒打鸳鸯。”顺便讨封口费,这是她没说出口的小心思。
“你既要棒打鸳鸯还有心思敷粉?”
“敷粉与棒打鸳鸯有何冲突?”
金玉无言以对。
事实上张媒婆躺在床上听着听着,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中小姐未着寸缕,前胸后背都挂了个木牌,其上写着“银荡”二字,游街示众。
众人朝小姐吐唾沫、丢石子、恶言恶语地辱骂。小姐又哭又嚎,无比凄惨——张媒婆惊醒,跳下床跑到小姐房中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窗户大开,爬梯安安静静搁在窗台上。
这一刻,张媒婆思绪万千。难不成公子对小姐有真心,并非贪图一时之欢,而是带走小姐想同她做长久夫妻?
不然如何解释小姐和春水都不见了?
春水生病时,小姐不愿舍弃她,跟公子私逃想必也会带上她。
如果真是这样,张媒婆就只当自己白忙活。兰老爷那种克死一个又一个老婆的情况,哪个姑娘愿意嫁去送死?
不声张,放小姐跑也算救人一命,但张媒婆仍隐隐觉得不安。
兰公子这样的公子哥吃穿用度都靠老子,万一事发被兰老爷知晓,难保兰老爷不会大发雷霆施压于兰公子。兰公子受不了压力翻脸无情,那么小姐就惨了。
可是小姐又回来了,看样子春水并非同小姐一块去的。大约是小姐先爬下去同公子相会,春水后一步。
这么讲来小姐与公子单独相会时可曾……思及此,张媒婆不免竖起脸孔,“小姐,你爬窗下去没做出格的事吧?”
踢人算出格吗?金玉回:“没有。”不知兰公子有没有被踢伤?想想他是好意,虽然他的好意不是她想要的。
“真的?”
“真的。”
张媒婆不信但也不追究,又不是自己女儿,可还是说:“小姐,大环境不容咱们女子行差踏错。我怕你一时抵抗不了公子的甜言蜜语糖衣炮弹就此把身托付,将来,他轻易把你抛弃,抽身自如。你呢,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或者事发被兰老爷知晓,如此丑事,公子么,作为兰老爷唯一的儿子大不了挨训斥,了不得受顿家法关个十天半个月,等伤养好了照样是兰家的公子兰老爷的儿子。你,怕是一声不吭就被沉到塘底。这种事我不是没见过。”
接下去张媒婆举例说明,略过。
金玉听着,“张媒婆,灌你酒的人都有谁?”
“你问这个做什么?”
“兰叔,去我们金家接亲的管事,他灌你酒了吗?”
“酒桌上并没看见他,灌我酒的是公子身边的亲随,其中那个俊俏的小厮最会来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公子送你爬梯……”
金玉沉默不语。
张媒婆能想到爬梯,那么只要兰叔知晓公子送她爬梯之事也能想到。假使她听从公子安排,想必要不多久就会被兰家人找到……
“小姐,你为何问兰叔?”张媒婆追问。
金玉打了个哈欠,“张媒婆,这一夜闹得太累人,你不累吗?”
“哼哼,我知道你要赶我走,我这就走。走之前还是得提醒小姐你一句,千万要守住自己,别被诱惑了。”张媒婆识趣得很,该说的说完了。她站起身,昂起头用手扶住自己脸上的粉,不让它们继续掉,慢吞吞走出屋去。
张媒婆走了,房内剩下春水与金玉。
金玉有许多问题想问春水。春水低垂眉眼,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推到她面前。
这块碎银是兰公子丢进来的,金玉都忘了这茬,抬眼看向春水,见春水依旧低垂眉眼,“春水,你是听见这碎银砸进来才醒的?”
春水没反应。
这时,寂静的街上响起“咚咚咚咚咚——”,五更天了。
金玉站起身,春水方抬起头看她。
“太晚了,睡吧。”金玉走到床边脱衣睡下。春水吹灭烛火,来到自己的铺盖前躺下,脑中不断回响今夜她和兰子守的对话……
纷乱的一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
金玉醒时,床下已不见春水,连铺盖业已收拾好了。
不过床头有盏茶,她正口渴拿起茶盏抿了口,茶水不冷不热刚刚好。她一口饮尽,重又懒懒躺回床上不愿起。脑袋昏昏沉沉的,她醒了又醒得不彻底,两只眼睛迷迷瞪瞪盯住床顶发呆。
不久,春水提了壶热茶轻轻推开门进来。
不知她醒没醒,怕她醒后口渴给她备盏茶,又怕她不醒,茶却已凉,则与她换盏热茶……春水走到床边对上她双眼。
春水都进来了,金玉不好意思赖在床上不起。她掀开棉被,春水立即拿起她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专注于衣服上的纹路避开她的脸、她的目光。
二人同往常没两样,心里却有了那么点不同。
时间到了晌午,张媒婆从楼下上来,慌慌张张地走进房关起门,“小姐——”
金玉坐在桌前打瞌睡被她一叫,猛地睁眼,“怎么了?”
张媒婆走到她身边坐下,瞪着她不说话。金玉被她盯得发毛,“张媒婆,有话直说别这么看着我。”
“你老实告诉我。”张媒婆压低声音:“你昨晚都干什么了?”
“我没干什么。”金玉看张媒婆神情肃然,“发生什么事?”
“昨夜公子受伤了。”
金玉不动声色问:“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连床都起不来,你说重不重?”
昨夜她踢出的那脚有那么重吗?把他踢得起不来床?金玉点头道:“都起不来床是挺严重的,请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骨折还是怎么?
“小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下的手?”张媒婆两只眼睛牢牢盯住她,像老鹰盯住猎物。
把本就因踢人而心虚的金玉盯得底气全无,不由低下头。
张媒婆见状道:“我的小姐呀公子对你做了什么你下那么重的手?把公子的脑袋砸出一个口子不够……”
“什么?他被人砸了脑袋?”金玉记得自己分明是踢他小腿,没砸他。
张媒婆道:“不就是你砸的?你在我这装什么惊讶?”看她的表情又像不是她砸的,可她刚才不是承认了。
“我承认我踢了他一脚,但我没砸他脑袋。”金玉实话实说,暗忖她走后兰公子又遇到了什么人。
“那是谁砸的?”张媒婆反问,显然不信她。
金玉下意识看向坐于自己对面的春水。
春水靠着椅背,四肢摊开,仰着头呼呼大睡,微张的嘴里时不时发出“嘿嘿”的低笑,似乎正做美梦。
“你说,春水?”张媒婆不以为然,“小姐,你认为春水有本事把公子砸晕后扒光衣服再把光溜溜的公子吊在巷子口的柳树下……”
“公子被扒光衣服吊在柳树下?”金玉真的惊讶。这是碰到强盗?
“不光如此,公子赤条条的前胸后背被人用朱红的笔写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前胸是‘禽兽’,后背是‘不如’。”
“禽兽不如?”
张媒婆点头,“公子的脸面这回真是丢尽了,他被挂在最高的那棵柳树下,脚下散了许多碎银。发现公子的那些人光顾捡银子,没人把他放下来。然后因为有银子可捡,人越聚越多,也就越传越开……”
金玉不由呼:天啊。又看了春水一眼,认为不是春水。
那会是谁?
若她走后公子遇到盗贼,贼人只会贪图公子身上的碎银而非把银子散在公子脚下。
想来是公子的仇人干的,没血海深仇,可能有点小过节,不至杀人灭口,而是作此泄愤举动。
她道:“张媒婆我只踢了公子一脚,其他的都不是我的干的。”
“小姐,你为何踢公子?”张媒婆问。
“因为他拽着我不放,我为挣脱他就踢了他一脚……”金玉没说下去,只因张媒婆看着她笑而不语,那神情仿佛在说:编,我看你接着编。
“张媒婆,你凭什么认为是我把公子砸晕扒光吊树下写字?”金玉委屈。
张媒婆直言不讳道:“凭感觉,小姐,你有这本事。”
“你太看得起我了。”金玉笑道。
“你被强盗掳走,强盗死于非命,一个公子哥在你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张媒婆啧啧道:“问题是昨夜你与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公子对你动手动脚,你不从,公子霸王硬上弓,你便砸晕公子再把公子扒光写大字最后吊到树上?”
金玉听罢,“张媒婆,你这么爱幻想,真该去写话本。”
“我老婆子想写,可我没文化拿不动笔,怎么写?”要是张媒婆拿起笔来写话本,肯定大写特写媒婆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