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人噙着泪离开。金玉不懂，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她，以致伤心落泪。

夜深了，紫樱、绿?在楼下打地铺。金玉睡不着，独自在房中踱步。走到窗前，她推开窗户，负手眺望。

天空黑得像化不开的墨，没有月亮也无星星。她久久凝视黑暗的远方，沮丧与不安油然而生。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将来又会如何？仿佛一具提线木偶，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被无形的线操控。

感觉糟糕透顶，既没有方向又掌控不了自己，她恼火地叹息。

门外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在静谧的深夜异常清晰。金玉关上窗户，吹灭房内的烛火，摸黑爬上床躺下。

金夫人千叮万嘱紫樱、绿?务必看好她。

兰家财大气粗，彩礼颇丰厚。金老爷指着兰、金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将来可得兰家源源不断的银子帮衬，如同当初的项家，所以女儿必须活着进兰家门。

金玉再三向紫樱、绿?表示自己没有寻短见的想法。紫樱、绿?依旧会在半夜悄悄上楼，徘徊门外，以确认她是否安睡。

金玉躺在床上无奈闭上眼，夜晚过去。

太阳升起，又落下，一天接着一天。到了出嫁这天。天不亮，整个金家灯火通明，接亲的队伍已等候多时。

金夫人拉着身穿喜服的女儿，泪眼婆娑；姨娘弟媳垂头拭泪；金老爷与弟弟在外忙前忙后吆喝招呼兰家的人。

不想表现得太冷漠，金玉正要佯装哭泣，不知是谁将红巾盖在她头上。她的视线被遮挡，紫樱、绿?搀扶着她走过一道道门槛上了花轿。

随着张媒婆高亢的“起轿——”，花轿起，锣鼓敲得震天响，淹没了金夫人她们的哭声。

紫樱、绿?并没跟花轿走，小姐把她们放良。她们目送小姐的花轿越走越远，而后拜别金夫人，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再见小姐……

接亲的队伍往城外的方向去，金玉在轿中摇摇晃晃，思绪万千。

从南城县到曲镇得花半个月的时间，路途遥远可想而知。金老爷请的张媒婆真够厉害，如此跋山涉水的媒都能做成，不一般。金玉闭上眼，轿子的摇晃令她难受，再睁眼时，她拨开轿帘往外看。

天大亮，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在四周。两旁的山体被茂密的树木覆盖，接亲的队伍已经出了南城县，途经城外破旧土地庙，再往前便是乱坟岗。

据说当初强盗就是在这把她掳走，项金两家的家丁找了许久，在乱坟岗找到她与强盗。

她满面满身鲜血，昏迷不醒，强盗焦黑的尸首在不远处被几头猛兽分食……

轰隆雷声乍响，闪电划破天际，下起瓢泼大雨。

密密麻麻的雨滴像迷蒙的薄纱，被阻隔在土地庙外。电闪雷鸣。修长白净的手拨开轿帘，轿内的金玉拿下头上的红盖头，抬眼瞧见她的新丫鬟春水。

春水长着一张麻脸，又聋又哑。

人牙子说春水是杀猪匠的女儿，因貌丑许给老鳏夫，又因这个鳏夫赌博把她输给了债主。债主嫌她粗手粗脚，吃得多、力气大、性子野蛮，无有女子的恭顺，最终到了金家。

金夫人为女儿的远嫁担忧，找来算命师，算出春水的八字旺女儿，于是让春水做女儿的陪嫁丫鬟。

此刻，金玉由春水搀扶着从轿内出来。春水向她比划了一通。

外边下暴雨，暂且将花轿抬进土地庙里间躲避，兰家接亲的管事及其他人均在土地庙的前殿休息、吃果子。

春水拿来一盒吃食送到她面前。

金玉摆手，“春水你吃。”说罢想起她听不见，指指吃食，再指指她，做“吃饭”的手势示意她吃。

春水默默点头，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糕饼小口吃起来，跟着她的花轿走了大半天，不饿才怪。

金玉坐在轿内又是另一番感受，颠来颠去，头发昏，直想呕吐。出来轿外舒展身体，她方觉好受些。

大雨没有停的迹象，不速之客又来凑热闹。

几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不顾迎亲众人的诧异，抬着一口棺材走入庙门往里间闯。

兰家的人立刻上前阻拦，为首的管事说：“里面是新娘子，你们不能把棺材抬进去，触新娘子的霉头。”

“这破庙到处漏雨，不抬到里面棺材会被雨淋坏。”穿蓑衣的几个汉子十分蛮横，一副非要把已经淋湿的棺材抬进里间的架势。

这无疑激怒了兰家的人，双方发生口角吵吵囔囔。

金玉听见前头的动静，瞟一眼靠着轿子打瞌睡的春水，悄悄走了几步正想向外窥探，却见跑进来一个人。

这人跑到她身前，拿下头上的斗笠，仰起脸，“小姐，我是红胭，你记得我吗？”

红胭知道小姐失忆，更知道小姐身边只带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丫鬟。

这个丫鬟此时睡得正香甜，张着嘴打起呼。

金玉面上一呆。

“小姐，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红胭意识到小姐完全不认识自己，眼眶泛红。

她与小姐自小一块长大，小姐对她甚好。她不忍见小姐为情寻死觅活，希望小姐与项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也是她帮小姐私奔的原因。

不想结果令小姐蒙尘，得知老爷把小姐远嫁老头，她愈发痛心。

红胭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眼下情况紧急不是伤感的时候，她一边解蓑衣，一边低声说：“小姐，你脱下嫁衣换上我的衣服再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趁着外边乱，跑出庙去。项公子就在外头不远处接应你……”

“等等。”金玉打断她的话，“我跑了，你怎么办？”

“我自然换上小姐的嫁衣，盖上盖头……”

金玉愕然。

“小姐不必为我担心，项公子说从咱们南城去北州路途遥远，必然要投宿客栈。按迎亲队伍的脚程，今夜肯定住在前头的云来客栈。项公子已事先打点好，等到了云来客栈，我自可脱身……”

不想老天作美，骤降暴雨。

项公子原先计划让入住客栈的小姐藏身棺材内，神不知鬼不觉抬出客栈，而今为了早些救出小姐改变计划。

抬棺入庙冲撞迎亲队伍制造混乱，小姐金蝉脱壳，她嘛，又不是小姐，等到了云来客栈夜深人静偷跑就是。

“小姐，我帮你宽衣。”红胭见小姐不动，心里焦急。

前头骚动不止，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金玉退后一步与红胭拉开距离，“绿?没把信还给你们？”

“小姐，你放宽心。项公子宽厚，重情谊，即便娶妻也不会怠慢你。”

“新娘丢了，兰家势必满城找，说不定还会报官。”

小姐话锋转得太快，红胭愣了下，“那又如何。”

“官府会查，首先从新娘失踪的云来客栈查起。你们能保证客栈的人，打死都不供出项公子？”

红胭没想过这个问题，“那，小姐，我们现在一起趁乱跑？”

“即便我们现在跑掉，兰家的人又不是笨蛋，发现新娘丢了第一时间就会联想到抬棺材的那几个人。你们能保证他们不会供出项公子？项公子可是要考功名的人，若兰家不依不饶把事闹大，对他无益。”

“这，”红胭垂下眼帘，想想项公子的前程，再抬眼，望着一脸平静的小姐，“小姐，你变了。你对项公子生分了……”

“人嘛，总是在变的。”金玉把蓑衣披回红胭身上，再把斗笠扣在她头上，“木已成舟，你们别折腾。我跟项公子的事满城风雨，我要是不见了，任谁都会第一个怀疑他。你不想他不好吧？”

红胭自然想他好，眼眶一热，泪珠子不停滚落。她有种预感，小姐此去将永别。

“别哭了，走吧。”金玉让红胭离开。红胭眼中含泪，“小姐，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们。”所以不肯走。

“怨？”

红胭哽咽着说起那天，她跟小姐、项公子带着家丁。他们一行人经过土地庙，突然跑出五六个强盗。

强盗持刀放话，他们的目标是“福星”，让其余的人滚。

在场的人慑于强盗的凶神恶煞，眼睁睁看强盗掳人，无力反抗。等强盗把人劫走后，他们方回过神往城里跑。

红胭蓦地跪下，吓金玉一跳，她忙扶起红胭。

红胭顺势抓住她的手，啜泣道：“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你。

“项公子带的家丁，还有马夫，他们看见强盗立马跑得没影。我当时吓蒙了，项公子又弱不禁风。我们不是不救你……我们太害怕了，项公子是项家的独苗，他不能有闪失，强盗太吓人……”

红胭掩面大哭，双肩剧烈抖动。蓑衣上的雨水仿佛也在陪她哭，落了一地。

外殿响动更甚，抬棺的人与兰家的人，搞不清谁先动的手，两帮人推推搡搡成一团乱麻。

张媒婆本跟着兰家的人一起吃果子，这会恐殃及池鱼，躲进里间，见新娘子自己走出花轿拿下了盖头，很不高兴，又见平白多出一个穿蓑衣带斗笠的人，即刻狐疑。

“你是什么人？”

面对张媒婆的质问，红胭心虚，一时答不上，偏过身抹泪。金玉走上前，挡住张媒婆黏在红胭身上的目光，“她是我的丫鬟。”

张媒婆的嘴努向轿子，“金小姐，你的丫鬟不是在那？”知道她只带了一个丫鬟。

春水靠着轿子，呼噜震天，仿佛天塌了都与己无关。

红胭躲在斗笠下狠狠瞪春水，恨不得在她身上瞪出两个血窟窿，就她这样怎么伺候得好小姐？

红胭隐隐为小姐忧心。

金玉坚称红胭是她的另一个丫鬟，“只不过我的这个丫鬟早就离开金家，得知我今日出嫁，冒雨赶来送我。”

“是吗？”张媒婆皮笑肉不笑，绕红胭和金玉走了一圈，“金小姐，你要不说她是你的丫鬟，我还以为她跟外面那伙抬棺材闹事的人是一起的。你看，他们穿的蓑衣斗笠一模一样。”

“蓑衣斗笠不都一个样？”金玉反问，镇定自若。

“是一个样，”张媒婆拍了下脑袋，佯装恍然大悟，“金小姐，我听金老爷说你身边有个丫鬟叫红胭，私逃出金家……”

红胭脸发青，不敢想象被老爷捉回去是何等下场。

“她不是红胭。”金玉说瞎话眼都不带眨。

张媒婆哪里信她，“金小姐，你与项公子的那点子事全南城县都知道。自从我们出了城，我听那兰管事和身边的人说后面跟了个尾巴，该不会是项公子一路尾随咱们，趁咱们在庙里避雨……”

“你胡说！”红胭急忙否认。他们远远地跟着，非常小心，不想还是被人察觉。

“我胡说？”张媒婆嘿嘿笑了两声，目露轻视睇向金玉，“金小姐，你又不是没跟项公子私奔过。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你已嫁作兰家妇，若再跟人私奔，害人害己。”她没说下去。她要趁媒钱，不想节外生枝，点到为止罢。

金玉不接话茬，从容地当着张媒婆的面对红胭说：“你我主仆一场，今日我出嫁，你来送我，我很开心。你回吧。”

红胭不住抹泪，“小姐……”

“好了，别煽情了，趁外面乱七八糟赶紧走。搁这害人害己。”张媒婆不咸不淡道，走到春水身前，抬脚就踹。

谁知春水忽地翻身，张媒婆一脚踏空差点摔跤，幸而扶住了轿子，大骂春水道：“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睡，睡死你……”

春水充耳不闻，爬起身走到一旁，缓缓伸懒腰，眼角余光瞥见不速之客。

红胭匆匆而去，如同匆匆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