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县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茶馆，老百姓闲来无事就爱喝着茶、吃着瓜果，聊聊大富人家的趣事。

诸如本城巨富金家那位洪福齐天、天生鸿运的金小姐。

这金小姐了不得。尚在娘胎时，金夫人梦见老神仙对她说：福星降世。到了金夫人生产之日，满室洪光，天有异象。

金小姐降生。

此后。

金老爷从走街串巷的货郎，逐渐成为南城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全仰仗金小姐这位“福星”。

“这么神奇？”

清丽的女声响起。

打断了中年男子的话，他循声看去，见隔壁桌独坐一个女子，面容姣好，衣着素静。桌上摆了四色点心、一壶叶儿青。这女子端起杯中茶，淡定自若饮了口，神色中透出质疑。也在看他。

中年男子心头一怔，转过头，躲开这女子深不见底的眼眸，朝着其他人继续道：“当然了，安国寺的扫地僧你知道吧？”

茶客们窃窃私语，安国寺的扫地僧素有“神算”之称，看相断命奇准，许多年前曾在某家公子的满月宴上断言此儿将高中。这家的公子长大后真的中举。从此南城县稍有家底的人家，办满月宴必请扫地僧。

“如此讲来这位扫地僧给金小姐批过命？”素衣女子忽然问，眼眸漫不经心扫过众人。

“正是，”有人答，“金老爷把扫地僧请到金小姐的满月宴，扫地僧一见襁褓中的金小姐便作揖道‘鸿福齐天、天生鸿运’。金老爷紧接着讲起金夫人的梦……”

答话之人讲起当年事，绘声绘色，仿佛亲历。

至此金小姐“福星”之名，城中无人不晓。

“可叹福祸相依，即便福星降世还不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人呐，当知足。”中年男子偷偷瞥向临桌的女子，觉得她眼熟，“老天既给她无边福气，她就该安守本分。”

“不尽然。”

同桌的有不同意见，认为金小姐落得如今下场，都怪金老爷贪心、势利。

且说金老爷未发迹前逢人便说金夫人怀着“福星”。彼时金小姐未降生，扫地僧未给她批命。

听者有人把“福星”当笑话，有人对此将信将疑，也有信了金夫人腹中怀着“福星”的人家，这其中包括项家。

项家世居当地，有房有产，家境属殷实。项老爷有个独子，一心培养他入仕为官光耀门楣。

独子满月宴上，项老爷把扫地僧请来批命。

怎奈，扫地僧瞧瞧襁褓中的项公子，再看看满脸期待的项老爷，一言不发，自顾自用过饭食便默默离去。

项老爷大失所望，扫地僧的意思摆明他儿子没高中的命。听说金夫人怀“福星”，项老爷想着把“福星”请进家门，说不准将来儿子就能高中。于是命人把走街串巷的金老爷叫来，意图结儿女亲家。

这亲不白结，项老爷应要求把南街的一间铺子暂且给金老爷做生意，等到金小姐降生，两家正式结成姻亲。

项老爷当然不糊涂，他与金老爷约定，万一金夫人不幸生的是儿子，那么项家的铺子就收回。因金老爷信誓旦旦说老神仙不光预言福星降世，还说福星是女娃。

假如金夫人生的不是女娃，那么“福星”的传言就有待商榷。幸而金夫人不负期望，生下的是女娃。

项老爷做梦都能笑醒，为自己夺得先机而庆幸。（要知道就算神医也不敢断言妇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果然，金小姐满月宴后，扫地僧的话传得满城皆知。城里稍有家底的人家蠢蠢欲动，欲把金小姐这尊“福星”请进自家门，踏破了金家的门槛。

为稳固这门亲事，项老爷给金家修门槛且不断资助金老爷做生意。

真金白银换来了项、金两家的如胶似漆，两家的夫人带着两家的小儿女诸多往来。

直到金小姐过了婚嫁年纪。项家上门催婚，金老爷以各种名目推脱。

明眼人都瞧得出，日久天长，项家的那点“殷实”不过金家的九牛一毛。金老爷瞧不上，更不愿意“福星”外嫁，意图招赘项公子。

项老爷就那么一个儿子，指着儿子考取功名、娶福星生福孙光宗耀祖，自然不肯。

一来二去，两家的老爷撕破脸，两家的小儿女合演一出“私奔”。依礼“奔为妾”。金小姐年纪轻轻，为情昏了头，项公子百般赌咒发誓，绝不会出现“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这样的事。

项家极力促成，事后大肆宣扬“私奔”逼金家就范。金老爷就大张旗鼓去项家讨人。

城里有些脸面的人都来为两家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如成全这对有情人，不料坏消息传来。

项公子偕金小姐投奔往临县的姑妈家，路遇强盗。强盗掳走金小姐，项公子赶回家中求救。

“唉，那金小姐倒是救回来了，只是躺在床上跟个活死人一般，请遍了大夫也不见好。”说话的人又是一叹。

“金小姐不见好，金家的生意一落千丈。金老爷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遣人请扫地僧来家中瞧女儿，扫地僧不去。金老爷命人把女儿抬到扫地僧面前。扫地僧瞥了金小姐一眼，低声道‘福尽’，

“把金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缠着扫地僧改口。扫地僧甩开他们回禅房闭门不出。金老爷气呼呼走了，竟把昏迷不醒的女儿留在那。”

茶馆众人纷纷说金老爷这个爹当得不地道，就算女儿的福气尽了，也是自家的女儿，也曾为金家带来富贵。项家又在这当口退婚，属实落井下石。

有人说项家不仁义，金小姐是跟项公子私奔而遭强盗掳走。按道义讲，项公子该负一部分责任，况且二人青梅竹马自小订下婚约。

“嘁——”

一声“嘁”打断了闹哄哄的话，茶客们寻声看去，瞧见癞痢头。

癞痢头见大伙都看着自己，自己成为焦点，颇自得道：“什么仁不仁义，要你，你愿意娶个被强盗掳走的老婆？”

这时，大街上锣鼓喧天，长长的迎亲队伍热热闹闹走过茶馆。

好事的茶客们转而伸长脑袋向外观望，没人搭理癞痢头。

素衣女子亦转过头去瞧。

中年男人顺着她的目光恰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满面春风，“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项家公子娶李家的姑娘。”

素衣女子还在看。

迎亲队伍敲锣打鼓走过去，看客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而今项公子甩甩衣袖抽身另娶李家姑娘，金小姐不但‘福去’昏迷不醒还被强盗掳走，此生恐怕落得凄凉下场。”

“金老爷怕是要悔断了肠……”

众人哄笑。

也有不笑的人。

说话间，中年男子发现临桌的素衣女子不知何时走了。

桌上点心未动，杯中茶水冒着热气。

那女子走得不声不响，仿佛没来过。

中年男子收回目光，继续说那几个强盗。

强盗死得蹊跷……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思及去年正月，金小姐在金家大门口布施。万人空巷，摩肩接踵，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他挤在众人中早早等候在金宅门前，就为一睹“福星”之风采，假如能沾“福星”的福气就更好了。

奈何，金家的家丁、仆妇、丫鬟把金小姐层层围住，连衣角都沾不到。

不过他有幸挤进最里层，千辛万苦于人头攒动中瞻仰，金小姐美丽而富态，浑身上下仿佛散发着慈悲的光，五官同素衣女子颇相像。

区别在于素衣女子清瘦，金小姐丰腴更显福相。

那素衣女子莫不是金小姐？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又觉不无可能。

活死人一样的金小姐醒了……

晴空如洗，天上的白云自在地飘浮，女子负手拐进深巷。巷底有扇棕红色的木门，她轻叩门上铜环。

此处是金家后院角门。

门开了，露出丫鬟紫樱的脸，“小姐，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急死我了。”

“不急不急，我这不是回来了。”女子慢吞吞，轻撩裙摆跨过门槛，经过看守侧门的老徐头，道了声：“辛苦。”

老徐头垂首静立，忙说：“份内之事。”

“又不是没收钱有什么辛苦……”紫樱嘟哝，快步追上小姐。

两人穿过僻静的回廊走入小花园，一路上没碰到其他仆人。

金老爷为人贪财吝啬，现今生意上遇了难题，开源节流卖掉本就不多的奴婢，少一个人就少一张吃饭的嘴，故而她们出去只需打点看门的老徐头。而这老徐头胃口不小，狮子大开口。

见此四下无人，紫樱小心问道：“小姐，你见到项公子了？”项公子与小姐感情甚笃，若非老爷横在中间，小姐与项公子早就佳偶天成。

“见到了。”语气不冷不热。

“那……小姐你不难过？”

按道理来说，见昔日恋人另娶，她该生气或伤心，可是许多事不讲道理。

几天前她清醒，身边人都说她是金家小姐金玉，可她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起来。

父亲、母亲、姨娘、弟弟、弟媳来看她，她只觉陌生，对他们没印象，大夫说她这是昏迷所致的后遗症。名为：失忆。

至于失忆何时能好？大夫摇头，让她见见熟悉的人，也许能激发以往的记忆。

得知项公子今日娶亲，她守在他必经路上，见到他的那刻，心中毫无波澜。

换句话说，若非项公子穿着新郎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最前面，好辨认。她根本就认不出哪个是同她山盟海誓的项公子。

显然，失忆症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跟项公子感情很深？”金玉不禁起疑。

“小姐你跟项公子好得像一个人，你见到项公子时难道没想起点……什么？”

“我该想起什么？”金玉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紫樱。

“你们以往在一起的……”紫樱嗫嚅，没有说下去，心在小姐深不可测的目光中“怦怦”乱跳，她垂下头，“忘记好，省得伤心。”

金玉赞同，回过头继续向前走。

项公子已是别人的丈夫，想不起来挺好。

可惜没能激发她的记忆，虽说失忆不影响她现在的生活，但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甚至可以说她的醒来是为完成这件事。

二人穿过花园转进一栋小楼。

这栋楼是整座金宅的中轴，当年建楼时按风水师所言将“福星”安置于此，可福泽金家子孙后代。是谓：金枝玉叶荫儿孙。

丫鬟绿?在楼上瞧见她们，飞奔下楼替她们打开院门。

她们刚走进去，绿?就着急地说：“夫人不久前差人来说，老爷正为生意上的事发火，让小姐你躲着点千万别去前头被老爷看见。”

墙倒众人推，小姐的福去了，以往奔着小姐的福名而跟老爷做生意的人自然散了。

“知道了。”金玉轻描淡写道，慢步踏上楼梯，走了几步停下，回身对跟着自己的紫樱绿?说：“我想自己呆着，你们想干嘛就干嘛去。”

紫樱绿?看看彼此，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小姐上楼的背影。

“小姐憔悴了，都瘦脱了相。”绿?感慨还是以前珠圆玉润的小姐好，心宽、喜欢热闹，什么心事都不藏着掖着。反观现在这个小姐总独自闷在房中，像个闷葫芦似的，让人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紫樱叹了口气说：“小姐心里苦。”

绿?跟着叹气，“见到项公子了？”

“小姐不让我跟着。”

“你怎么能放小姐自己去？万一又遇歹人。”

“城里安全着呢，何况现在城里都说小姐是丧门星，哪个歹人会来劫小姐？”

“更没人家愿意娶小姐，小姐这辈子都嫁不出去，老爷和少爷本就对小姐布施多有不满，如今，唉。”绿?紫樱守在楼下，无限感伤。

小姐大起大落的命运，以后不知会如何？

而作为小姐的丫鬟，她们指着小姐……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止淫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