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斗终了，船头一片狼藉，众人皆精疲力竭，是夜全船靠岸修整，等天亮后上岸补给用度。

转天旭日东升，一切都如风平浪静的水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昨夜那叫一个险象环生！”

“你们可瞧见了，逮着的水匪夜里就被送往公衙了。”

“啧……听说公衙连夜掌灯，吓破了胆，将水匪收监后，还请了咱们的人侧厅喝茶，一连担保择日细细审那水匪。”

岸口几个下人搬货时低声闲谈着。

“这地界竟有如此胆大之匪徒，竟连咱们国公府的船都敢抢。”

“甭管是否瞎了眼了，反正这里的公衙都下了缉捕文书，说是定会捉拿归案，会给咱们琏二爷、‘同知大人’一个交代……”

不过众人心知肚明，案子到底能不能办成另说。小地界的公衙不过是畏惧向他们报案的是京城国公府的人。

这几个下人正聊着，忽又望见不远处林黛玉三人正慢步搀扶上岸。三人一登岸，便与岸上忙碌的身影格格不入。

凉风卷起雪白的貂毛微微摇颤，斗篷下裹紧着纤弱身姿。

忙得脚不沾地的昭儿一转眼就瞧见此景。他暗道不妙，也来不及管那些说闲话的下人了，忙不迭快跑过去，讨饶地劝道：“林姑娘怎下来了？岸上乱得紧，您若磕着碰着，一会儿二爷可就得问罪小的们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他们办事的委屈上了。但分明是贾琏吩咐人不让她下船。

林黛玉也不恼，她仔细瞧了眼昭儿的脸，笑道：“书上说，上古战神蚩尤的坐骑，形若似熊，小头庳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

昭儿没听懂，他揉了揉肿痛的眼眶，颇为好奇：“林姑娘在书上见过那猛兽的模样？”

林黛玉低头忍笑，而后又看着他的双眼道：“见过。不过是才刚见过。”

昭儿一惊，才觉林姑娘是吓唬他。这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岸上怎会有蚩尤的坐骑出没。

“你不信？”林黛玉故意认真说道，“你可记好了，那猛兽唤作‘貘’。时人有记，今黔、蜀及峨眉山时有之。”

昭儿心生向往。却也不知林姑娘此时正在笑什么。

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林姑娘劝回船上去。

紫鹃上前，拦住昭儿：“咱都下来了。”

昭儿陪笑道：“下头乱，林姑娘要是生了什么岔子，小的们担待不起呐！”

紫鹃回道：“林姑娘头疾两日，今个船总算靠岸了，这便亲自去此地的医馆看郎中。”

昭儿眼瞧着自己拦不住人，正要急着找贾琏。

眼前的林黛玉倒是主动问起：“琏二表哥人呢？昨夜的水匪如何了？”

“这……”

林黛玉见他三缄其口，便晓得恐怕又是贾琏吩咐过了，不让她管那么多。

她原也未曾想过插手，但是他琏二管她在先。

她止了笑，神色严正：“你当真要拦我？”

昭儿不知所措，嘴上回的是：“小的不敢。”

一旁紫鹃同他说道：“昭儿，此行回京，路上就琏二爷和林姑娘两个主子，琏二爷的话你听，若有个三长两短，林姑娘的话你便不听了？”

“阿嚏！”

贾琏远远走来。

他也瞧见林黛玉下船了。

昨夜捆水匪交予公衙之事无需他亲自走一趟，但张罗起船上大乱后的烂摊子，也忙得贾琏晚了好些时辰才歇下。等到一清早，此地公衙又来了人，想要奉承他，反倒搅了他的清梦。

此时瞧见林黛玉下船，他更无心留此地公衙吃酒了。若不是下人们还未搬完补给用度，他巴不得即刻开船启程。

“琏二表哥，”林黛玉坦然自若，“你去审那水匪了？”

贾琏无心掺和此等小事，他摇摇头，客气道：“还未多谢林表妹昨夜如神兵天降，解了我囊中羞涩的燃眉之急。”

紫鹃道：“琏二爷不必言谢，那俩个包袱的银两乃从您房中取出。”

“什么！？”贾琏急得掉头就走。

忙得晕头转向的他才反应过来，是啊！那分明都是他的银子！

他气也气不过，心头又肉疼。走了几步才堪堪停步，转身甚是坚持道：“林表妹，随我一同回船。”

昭儿总算松口气，他上前至木梯旁看路：“林姑娘当心些。”

贾琏为了根绝林黛玉下船之心，回去后便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水匪之事。

林黛玉倒也听得认真。毕竟这亦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遇此险事。

“捉拿住的水匪毁了容貌，衙差许是更难查案了。”

贾琏实则不甚在意，他嘴上回道：“那可不是。因此，此地不宜久留。待共犯捉拿归案前，林表妹还是留在屋内为好。”

林黛玉并未回他的话，她思索一番，又说道：“许是表哥坠河之际，正是他们潜入船内的最好时机。”

得亏那为首之人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上梁也不过是为了偷听踩点，是另几人得知他们两人正巧都病着，才生出贪得无厌之心，妄想占了整条船。

林黛玉见贾琏魂游天际的神色，想必是还在心疼他自己的银钱。

她失笑：“表哥何不同此处的公衙一同查案。”

这样好让他失而复得那两包袱的宝贝银两。

贾琏自然不会。他一边在心里防着林表妹还有什么闹腾的后招，一边盘算着以免夜长梦多，他们的船最好今日就启程。

到了饭点，林黛玉回到自己屋里，雪雁关心问道：“姑娘可还头晕？我们还去找郎中吗？”

紫鹃也问道：“姑娘可是在替琏二爷心疼那两包袱打水漂的银两？”

正垂头思量的林黛玉抬眸，意味深长似的道：“他们贾家人惯会乱花钱。”

雪雁似懂非懂地和紫鹃相视一眼，又忙着给姑娘布菜了。

夜里歇下后，紫鹃和雪雁同榻而卧。

船已启程，水路难免周身颠簸。见雪雁还未睡去，紫鹃轻声同她耳语一二：“此地出了水匪，与其身系安危之间，不如行至下一处，姑娘定能寻得好郎中。”

雪雁深以为然，放下心来，二人安心睡去。

果不其然，船行半日后，林黛玉便传话给贾琏，说要去下个镇子的医馆。

贾琏身子未见好，头昏脑涨地听那紫鹃说道：“林姑娘要是有什么好歹，琏二爷也不好向老太太交代。”

这是将老太太都搬出来了。

贾琏耐不住她们磨，总算松了口。

再左一个头疾又一个头疾，他都要头疾了。

且那看林表妹上岸后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这日，停船靠岸，贾琏命人去套马安车。

昭儿遣了几人去办，自己则与艄公在船上一同收帆。

他挨了水匪数拳，头上身上皆有伤，这两日浑身酸痛，也躲懒了些。

不过他的伤还算不了什么，一想到那个被浇热油的水匪模样才真叫做不忍直视。

入冬后天色短，送林黛玉去医馆之行还须快去快回。

贾琏嫌骑马不舒服，便叫人给也他套了辆马车。

不久后，两辆马车朝镇子上的医馆驶去。

小镇上沿河叫卖声此起彼伏，嬉戏打闹的孩童们像是少见这般主仆出行的阵仗，都三三两两躲在大槐树背后好奇张望。

昭儿领命坐的是林黛玉那辆马车外头，此时他正和同伴驾着马车，聊得热火朝天。

“你这厮的弹弓之术何时练就的？”昭儿好奇，“前天夜里打得那水匪落花流水。”

双方还互相吹嘘上了。

对方得意地回道：“你不知了吧，我可是向环哥儿拜师学艺学来得呢。”

昭儿：“……”

有这必要吗？那环哥儿才几岁。

贾环乃赵姨娘所出，是贾宝玉同父异母的庶弟。赵姨娘颇得老爷的宠，平日里可紧着自己生的宝贝儿子了。昭儿私以为，他们何必招惹。

林黛玉三人在车内听得一清二楚。才将那夜船上如何险状全然补足了。

不久后，马车停在一家医馆门前。

林黛玉下车后，跟在贾琏身后拾阶进了医馆内。

这医馆颇小，进门后也没迎人的药童。贾琏越发瞧不上。待到他在里头瞧见走出来的中年郎中是个跛足之人，顿时皱眉道：“这镇上仅此一家医馆？”

昭儿近身答道：“小的打听过，都说这家好。”

贾琏将信将疑。事已至此，他只想速战速决，便同坡足郎中急道：“你且过来。”

只见那跛足郎中慢腾腾从药柜前一步一顿地朝他们走来，走得歪歪扭扭，令人瞧得都担心他半路摔了。

他走近前来，又动作温吞地分别瞧看了众人，见来人各个面上挂彩，便问道：“给谁疗治？”

“……”

贾琏道：“舍妹头疾。”

“哦，”跛足郎中又问道，“这位爷您呢？”

贾琏冷笑：“舍、妹、头、疾。”

林黛玉抬头看了一眼他额上的伤，说道：“来都来了，琏二表哥也让郎中看看吧。”

贾琏满口谢绝：“我不必了。”

林黛玉笑道：“那‘貘’呢？”

跛脚郎中主动点了贾琏：“不如你先吧。”

贾琏恼了，凶道：“跛足之人，自己的腿疾都治不好，有何本事疗治旁人之疾！”

跛足郎中施施然道：“我等跛足之人，自然不敢医治旁人之腿疾，大爷您玉容尊贵，自然也不会成了像我这般跛足之人，我等跛足之人能医治的自然不是大爷您的腿脚，若是冒犯了大爷的腿脚，我等跛脚足之人甚是惶恐。”

贾琏眉头一皱：“你既无医术，我便带舍妹原路返回。医不了还开什么医馆！”

跛足郎中朝他一拜：“我等跛足之人自知不能自医，也不敢医人腿疾，只不过我等跛足之人并未见大爷腿脚不便，便知晓大爷金枝玉贵，用不着我等跛足之人医治腿疾，只不过我等跛足之人除了医治腿疾，还有……”

“你住口。”贾琏斥道，“还没完没了了？”

跛足郎中老神在在：“医得了便能好得了，好了便是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