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药力的扩散，伊琳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和缓地闭着眼睛，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微笑，躺在蝙蝠洞内的医疗床上。

仔细回想了一下，迪克还没有见过伊琳这样恬静的神情。她总是在笑，再紧急的情况也只能让她认真一阵子，但凡不是性命危机，她就能抓住机会调笑。

她的眼睛总是愉快地弯起，仿佛世界上有无尽快乐的事情，每天值得她想的只是到哪里去游玩，到哪个星球上去冒险。可也有那么几个瞬间，迪克莫名觉得她弯起的眼睛里透着平静的疏离，她不愤怒，不失落，哪怕她身在哥谭和布鲁德海文这样堕落的城市。

因为她并没有期待什么更好的东西。

她的手上扎着输液针，迪克的视线跟着输液管向上移，看着葡萄糖以固定的频率滴下来，是这个变幻个不停的世界里少有的恒定存在。

哪怕液体突然在他的视线里变得鲜红，小丑在他的耳边狂笑，丧钟在命令他开枪。

“迪克，我们得谈谈。”

好吧，现在又轮到蝙蝠侠了。迪克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迪克。迪克？夜翼！”

迪克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耳边的杂音：“嗨，布鲁斯，我是说，当然。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布鲁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理解，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伊琳的身体体征很稳定，她会醒来的。”

“呃，谢谢。”

“现在，我需要你完整地告诉我稻草人的事情。”

从失踪案到发现外星人，再到被外星人的尸体引入稻草人的陷阱。迪克略过了他所看到的幻象，用简洁明了的一句话交代了脱困的过程：“我中了恐惧毒气后，用带的解药解了毒。因为伊琳的情况不能耽搁，我没把稻草人留下。”

迪克看见脱下了头罩的布鲁斯眉头紧紧地揪在了一起。

好吧，他知道，他大概犯了很多错，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外星人逃脱，到竟然没有及时地发现这是个陷阱。还有什么来着？

“你不该把无辜的平民牵扯进来。”布鲁斯把目光投向伊琳，“她在第一次追捕外星人的时候就受伤了，这本该给你敲响警钟，而你却又一次将她牵扯进来。”

这并不是一项出乎意料的指控。自从意识到伊琳中毒的那一刻起，迪克就责怪自己不该在排查安全隐患之前就让伊琳过来，他对她所承受的一切负有责任。

然而他清楚，布鲁斯说的是另一回事。他把人分门别类，得到他承认的能与他并肩作战，没有他认可的就会被他阻隔在一切之外——就像曾经的罗宾。

他总是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对每个人最好的。

但为什么都要按他说的算？

每当布鲁斯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迪克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他忍不住嗤笑：“现在她是无辜平民了？不是身份不明的潜在敌人了？”

布鲁斯微微蹙着眉头看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严厉，失望里带些疲惫，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厌倦了一遍遍对他说教：“她不像我们，她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些什么。她没有做好准备。”

“但她一辈子都在和外星人打交道！”迪克提高了声音，受伤的肋骨传来阵痛。他握了握拳，垂下眼，“这次没有预料到稻草人的事，是我的错。”

迪克情绪化得有些异样，布鲁斯又忧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和他争论。

布鲁斯双手交握，斟酌着说道：“我同意将她带进蝙蝠洞里。但既然她已经触及到了我们秘密的核心，我需要掌握她的全部资料。”

另一个布鲁斯说：“当然是你的错，我真庆幸我把你解雇了，你不配做我的搭档。”

迪克眨了眨眼，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真实的布鲁斯身上。他能分清虚幻与现实，但那些幻觉实在是太吵了。他的余光捕捉到了血泊中父母的尸体，眼睛被红色刺激得酸痛，渐渐模糊起来。

他撇过头，匆匆说道：“好的。我回去之后会整理成报告，尽快发给你。”

布鲁斯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迪克从来不是一个喜爱文书工作的人。他知道记录档案的重要性，也善于在文字中寻找线索，但比起书面沟通，他更喜欢面对面语言交流。以前每次从泰坦回来后，他总是要缠着布鲁斯讲他们达成的那些事。而布鲁斯往往步履匆匆地奔波在不同的任务上：“现在不是时候。你把报告发给我，我会看的。”

“布鲁德海文那边还需要我，我先回去了。伊琳醒了的话告诉我一声。”

“迪克，你......”布鲁斯刚站起来，就被暗门打开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理查德少爷，你这就要离开了吗？”阿尔弗雷德拿着托盘匆匆走进来，上头放了一碟三明治和牛奶。

迪克抓起三明治，冲他微笑说：“谢了阿福，我正好饿了。”他脚步不停，继续向车库走去。

“理查德少爷，”阿尔弗雷德拦在他身前，不赞同地压低了嘴角，“至少让我帮您处理了伤再走。”

“哦阿福，别大惊小怪的，”迪克声音轻快，“你知道这对我不算什么，我能搞得定。”

他说的并不算是假话。除了一些淤青和肌肉挫伤，见血的位置大多只是表皮擦伤，大概有一个流弹擦伤和刀伤，但都不深，也止血了。肋骨的伤他在来的路上验看过，没有断，顶多是骨裂。没什么是他一个人搞不定的。

“恐怕我不能确定，”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恕我直言，理查德少爷，您看起来像是被车子碾过。”

小丑鼻梁骨断了，五官皱在一起，像一滩被压烂的肉饼。可他还在半空中笑着：“小鸟，你终于疯了。你猜你的蝙蝠爸爸还会要你吗？”

迪克转开视线，咬了一口三明治，没尝出是什么馅的，含糊说：“我真的得走了。替我跟提姆和达米安问好。”

“理查德少爷，我坚持让您留下，哪怕我得把您绑在床上......”阿尔弗雷德寸步不让。

“稻草人还在布鲁德海文，还有他那些恐惧毒气。至少我得提醒警局的人。”迪克抿住嘴，“就像布鲁斯说的，我有错误要纠正。”

阿尔弗雷德转向布鲁斯：“老爷......”

布鲁斯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朝他们看来，头罩摆在膝上，脸上依旧是蝙蝠侠的神情：“让他走吧。”

迪克点了点头，绕过阿尔弗雷德，跑向车库。

阿尔弗雷德的目送着迪克离去，缓步走到布鲁斯身边，将牛奶放在他面前：“理查德少爷越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很好奇这个习惯习自何处。”

布鲁斯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到电脑桌前，继续案子的调查：“他有分寸。”

“我相信理查德少爷就和您一样有分寸。”

布鲁斯打开了通讯：“神谕，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夜翼刚从蝙蝠洞出来，在回布鲁德海文的路上，帮忙盯着他些。不，没什么，只是他受伤了，我想确保他不会就这么冲出去把自己害死。不，不用告诉他。”

阿尔弗雷德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

好像有绿色的气体在她眼前飘过，伊琳眨了眨眼，就只看到浓重的黑雾了。

好黑啊。

厚重的木门挡住了所有光，屋里漆黑一片，只有无数道呼吸声。伊琳分不清那是人在喘气还是鬼魂在低泣，只能裹紧身上单薄的被单，小心不把破碎的布条撕得更破。

他们说，妈妈去了坟墓里，所以她要住到这里来。

她不知道坟墓是什么地方，但应该不会比这里更压抑、更可怕。

她害怕鬼，所以她第一天晚上大声哭泣，等来的不是妈妈柔声的安慰，而是被粗壮的胳膊拖到了更狭小肮脏、让人直不起身子的小房间里。

她更加大声地哭了起来，但很快就又渴又饿，哭不动了。

被放出来以后，她不再说话，其他孩子开始管她叫哑巴。

“哑巴的嘴巴都没有用，当然要少吃点！”他们这么说，理直气壮地在负责分发餐食的管理员面前抢走了她的黑面包。

“别管了，她这么小，还得好几年才能干活，现在也是浪费食物。”管事的人这样说。

伊琳并不生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抢走了她黑面包的人也未必能守得住，他们长得都比她大，厮打起来一时半会儿分不了胜负。他们只有两只手，黑面包就这样滚在地上，有眼疾手快又身手敏捷的人就能抓住机会冲上去，抢了面包拼命往嘴里塞。

有时候，伊琳就是那个人。

黑面包又干又噎人，把它咽下去并不容易，所以每次吃到一半的时候，厮打的人会反应过来同仇敌忾，扑过来扯她的头发、掰她的嘴。她只是拼命地嚼，拼命地咽，然后咧开嘴朝他们笑。

看呐，你们抢的都没有啦！

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并不多，最后一次他们扑上来打她的时候，一直对此熟视无睹的管理员竟然用鞭子把他们给抽打开了，甚至还帮她治伤。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无数画面争先恐后地想要跳出来，心脏紧紧地揪成一团，不远处仿佛有衣物翻飞与空气的摩擦声。

就像蝴蝶振翅的声音。

像蝴蝶破开血肉。

伊琳高声尖叫起来。

下一章杰克和博士将在回忆里短暂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