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值午后，金色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凉亭四周静谧无人，只有鱼儿游动的微微声响，显得美好而恬静。

叶长珩欲言又止地看向百里勍，好似在说这般谪仙模样的大人物怎么脑子不对劲？

“好吧，我开玩笑的。”百里勍眼带笑意地摇了摇头，之后才正经道：“我观你与御凛这孩子走得近才如实告诉你。他是我见过比较特别的一个孩子，你是为数不多愿意接近他，他也愿意接受你的人。”

叶长珩眼睛微微睁大。这话实在难以不令人深想，难道御凛是百里勍的私生子？

他越想越觉得逻辑顺畅，因为御凛是百里勍与某个外族的私生子，所以百里盛才讨厌御凛，而未来的御凛之所以强大也可能是因为激发了血脉中遗留的百里勍的天赋。

叶长珩低头看着石桌的纹路，因为得知真相语气都弱下几分，毕竟他想对人家儿子下死手，“那前辈告知我，是想要我做什么？将下咒之人杀死么，可是我连是谁下的手都无从得知。”

叶长珩幼年离开家乡和父母，拜入修真界八大势力之一的流云宗，由于灵根低劣，一开始只为外门弟子。经过宗门比试晋升、秘境历练、凡间游历等等事情，遇到心地善良与心怀不轨的人比比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遭过谁的暗害。

百里勍不知对方脑中的百转千回，只给出一个猜测：“此人的实力应在地仙之上，不然无法布置这么大的手笔。”

“原来如此……”叶长珩深吸了一口气。

在叶长珩认识的人中，拥有地仙以上实力的只有御凛。他不知仙魔妖界的实力划分，但是他知道，修真界不可能有人拥有“仙”的实力还不飞升，如今修真界拥有“仙”的实力之人，身份毋容置疑。

不过他心中还存一丝疑惑：他值得御凛下手么？御凛捏死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你心中可有人选？若是有，我可以帮你杀了他。”百里勍云淡风轻道。

叶长珩无意识地摩挲茶杯，抬眸望向身前端正坐着的男人，百里勍的眸子深处是似海般不可捉摸的情绪。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渐渐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失望情绪中，不自觉道：“我觉得可能是……”

“御凛”二字即将要被吐出，叶长珩脑中骤然一个激灵，从双眸的对视中惊醒，正欲后退飞离百里勍，一股无形的力量却似大手一般将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啊呀，居然清醒了。”百里勍微笑，身体却顷刻间瞬移到叶长珩身侧，俯视他的面容，对着他的薄唇直接吻上去。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叶长珩心神一晃。

下一刻，他的眸子变得涣散，仿佛被一层迷雾所笼罩。

*

叶长珩的精神识海内。

叶长珩的识海是广阔辽源的雪地，始终下着永远不化的冰雪，周围没有一丝生机活力。

百里勍以灵识踏入了皑皑白雪的识海，不过衣袍处多了几分破烂，他此前也没料到闯入一个金丹期修士的识海居然还会对他造成伤害。

“咳咳……本来还想以百里勍的身份对本体下手，可惜这个幻境里他不信百里勍，只信你，我便只能伪装成你下手了。”

他站定在叶长珩的灵识前。

叶长珩的灵识有着与原体一样的身高外貌，衣裳为繁复而纯洁的白色长袍，似莲花般绽开。他的黑发随风自动，整个躯体宛如雕像一般安静地盘坐在空中。

此时的灵识因为遭受攻击而陷入沉睡，正被一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保护罩所保护。

“可惜修为和灵根资质都太差了，若你能够在百年内飞升仙魔妖界，待我吞噬本体的灵魂重回上界成王，我倒是愿意让你成为我的妖妃。”

百里勍目露遗憾，双手结印，打算一步一步地吞噬叶长珩的灵识。

透明的保护罩被强大的黑色气流团团围住，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撑不住了般发出镜子破碎的“咔咔”声响，里面的美人正要完全被黑色气流吞食之时——

一束耀眼的白色光华从盘坐的青年中散射而出，眨眼间形势立即反转，黑气被看不见的力量拉动，如涓涓细流一般，缓缓从百里勍的身体流动到灵识身上。

百里勍猛地吐出一口血，眸光表露讶异之色，“怎么会这样？！”

保护罩里的白衣男人纤长的睫毛缓慢颤动，露出一双宁静而深邃的黑眸，刹那与百里勍四目相对。

与此同时识海中的漫天冰雪如漩涡一般剧烈转动，瞬间幻化为通体雪白的长剑，漂浮在白衣男人的身侧。

白衣男人起身手握剑柄，赤裸的玉足踏在雪地上，身姿挺拔优雅，“我猜，你是御凛的心魔？”

百里勍瞳孔紧缩，不是因为灵识猜出了他的身份，而是因为灵识居然没有被他吞噬，甚至还苏醒将他反噬。

他心神一动，抽神去识海外，果然看到的还是被他操控的“叶长珩”躯壳正陪伴少年御凛参加大典比试的画面。

换句话说，叶长珩并没有挣脱他的控制，正常情况下灵识应该是沉睡的，可他的灵识却惊奇地苏醒了。

除此之外，被反噬这一点也令百里勍百思不得其解。

御凛进化出的吞噬能力可谓是妖界一绝，正是因此他才会被真正的百里勍所看关照。在万年前的大典前夜，面对那些为非作歹、妄图杀他提炼纯净血脉的长老们，他化出嗜血玄蟒的蛇体，如饕餮一般直接吞噬了几乎所有害过他的族人，不仅获得了这些族人的记忆，也获得了他们的修为与能力。

这种恐怖到逆天的吞噬能力甚至让还十五岁的他获得妖王之位。

百里勍作为御凛的心魔诞生，自然也会御凛的吞噬能力，他便是想要依靠这能力吞噬本体，夺得本体掌控权。

而如今被叶长珩反噬和灵识竟然苏醒这两件事情的发生，终于令百里勍对叶长珩正眼相看。

隔着识海中下的越来越大的白雪，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白袍飞舞的叶长珩，倒是发现了一丝不同。

百里勍的视线凝固在俊秀青年古井无波的双眸中，温和的嗓音能听出一丝诧异与迷惑：“你真的是叶长珩的灵识么？灵识为本体在精神识海诞生的产物，实力、性情应该是与本体一致的，而你……”

百里勍咽下口中欲涌上的鲜血，他感觉到对方的修为竟然变得与自己相差无几。

而且……他眼眸一暗，眼前的灵识比起真实的叶长珩来说，好似已经超脱尘世，不染尘世因果一般，缥缈而空灵。

心魔与本体共享记忆，百里勍自然知道叶长珩素日是如何与御凛相处的。

叶长珩对于御凛的心情可谓是十分复杂。白日里两人总是相顾无言，淡漠如同陌生人，一旦到了床事上，叶长珩就好似有了七情六欲，那双因为情欲而湿润惹人怜的双眼会藏着一丝耻辱和不甘。

按道理来说，灵识在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不该是那么平淡。

灵识闻言只道：“我与他为一体，我是他，他是我。”

他手握剑柄，飞身冲向百里勍，识海中的风雪似有意识一般，随着识海主人的动作对百里勍进行攻击。

之前进入叶长珩的识海已耗费了百里勍的一部分灵力，如今吞噬不成又被反噬吸走灵力，饶是百里勍也不由吃力。

他在交战中略显下风，脸上还是温润如玉的模样，说：“既然如此，想来你也想杀死御凛，为何我们不一起联手？”

“杀死御凛对现在的我有什么好处么？”好看的美人蹙眉疑惑状，好似恢复了一点感情，手下却是毫不留情，一个凌厉的剑锋划过百里勍的脸颊。

“身为男子，你难道愿意雌伏于他身下，生儿育女，承受折辱之事？再者，我方才说了，你身上围绕着一股诅咒之力，此咒想必你也猜到为御凛所下，为的便是将你禁锢在他的身边，做他的玩物。他的实力如何不用我陈述，而你的实力却太弱，只靠你一人无法杀死他。”

百里勍半真半假的说道，眼睛紧紧盯着叶长珩。

叶长珩闻言，心中有一丝波澜浮动，连带着脸上都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他停下手中的攻击，周围的风雪也在呼啸声中停止。

叶长珩静静看向浑身狼狈却仍佯装轻松的百里勍，“你与他又有何区别？若你夺得本体掌控权，对我无非是卸磨杀驴，或者也是强取豪夺，如今我只是区区金丹，无论站哪一方，在你们眼中，我都不过是蝼蚁罢了。”

他一直分得很清楚。少年的御凛是还未经万年封印的年少稚子，但幻境之外真实的御凛，是做了不知多少年妖王的成年蛇妖。

百里勍哑然。

叶长珩知道对方已是强弩之末，便凝聚识海中所有的灵力，全力以赴一击，充满灵气的剑刃瞬间穿过重重白雪，带着冷冽的呼啸声，狠狠地刺入百里勍的胸膛。

黑色的灵力从百里勍的胸膛开始缓慢逸散，他弓着腰，捂着胸口忍不住咳嗽出声，面上却笑道：“只要御凛有再生心魔的那一天，我便还会回来，希望下次我出现的时候你还活着，我如今倒是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在风雪中逐渐化为虚影的最后一刻，百里勍露出一个如月光般柔和的笑：

“好像要来不及了……我在外面的世界为你备了一份厚礼，希望你会喜欢。”

？

叶长珩侧目，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什么，他即刻从识海中离开，回到天玄山的身体。

下一瞬，就看到自己提着万仞剑，在万众瞩目的比武场中，正刺向茫然呆住的黑衣少年。

青年黑白分明的瞳孔倒映着黑衣少年僵硬的身体，喧嚣都从两人的耳畔消失，只剩下两人紧促的呼吸声。

叶长珩紧皱眉头，心神与双手都竭尽全力控制剑的方向，剑刃终于在距离少年胸口一个指头长短的位置才堪堪停下。

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一发遥远而来携裹暗红之色的箭却在瞬息之间穿过他的心脏。

哔呲——

叶长珩瞳孔微张，脑海天昏地转，倒入了一个冰凉的怀中。

他苦笑：方才还戳了百里勍的心脏，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他自然知道如今抱着他的人是谁，于是抓紧对方的袖口，不顾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动胸口的疼痛：“我方才好像是被人控制了，御凛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只要对方意识到这是幻境，解开幻境，他就能完好如初了。

他感觉到抱着他的黑衣少年伸手轻轻地覆在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上，少年冷静的嗓音带着不可闻的颤抖：“你流了好多血……别说话，嗯？”

脑子像是被搅乱的泥潭，糟糕得令人难受。

这一刻在毒素的侵扰下，大美人闻言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乖巧。他好似听大人话的三四岁稚童，安静乖巧地点点头，窝在虽然才十五岁但已经健壮有力的少年怀中。

等他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靠着仅剩的意志力回过神，叶长珩就看到已经化作蛇体的黑衣少年。

此时的蛇体已经有了未来巨蟒的雏形，叶长珩就躺在巨蟒的背上，而比武场是一副被人屠戮过的痕迹。

远处是正在拼命逃跑的妖族人，近处唯一存活的人被少年的蛇尾缠着喉咙，瞳孔扩张到极致，脸上一副惊骇的模样。

熟悉的面孔诉说着此人的身份——百里盛。

百里盛不再是趾高气昂的态度，使不上劲的双手想拉扯蛇尾，想召唤玄冥弓却唤不出来，又见证御凛大肆吞噬妖族人的画面后，他仿佛被恐惧剥夺了正常言语的能力，只能发出毫无形象的嚎叫。

叶长珩终于知道那箭来自何人。

他略过鲜血淋漓的现场，视线回到蟒蛇身上，因为胸口的疼痛只能虚弱的缓缓道：“御凛，你想起来了么？这里是幻境，所有的人物都是你自身在幻境中构造的，你杀了他们只会摧残你自己的神志。”

素日清冷的美人历经变故，声音变得沙哑而无力，却犹如锁链一样将快要发疯的巨蟒牵引住。

“什么幻境？”御凛化为人形，目露迷茫，紧紧抱着脆弱的大美人。

“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你醒醒。”叶长珩脑袋被强制靠在少年的胸膛上，不得不安抚这个被吓住的少年。

眼见少年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倒计时，叶长珩脸庞紧绷，做了无数心理建设。

为了能活下去，不死在这个该死的幻境中，他闭上眼，违心地吻上御凛的侧脸，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让少年睁大双眼。

少年似触电一般清醒了几分，这三日以来心中的朦胧被打破。

叶长珩用尽所有力气将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御凛，这感觉熟悉么？在过往的一百多个日夜里，我和你……经常这么做。你醒醒，这只是幻境，只要幻境解除，我就不会死。”

“……真的么？”他低头与怀中的人对视，得到怀中人肯定的答案后，他忍不住试探性地吻对方苍白的嘴唇。

叶长珩胸口受伤，怕牵一发而动全身，瞧见少年湿润的眼角后，心软了，便没有反抗。

这一个吻之后，叶长珩的眼前蓦地爆发一束光芒，熟悉的光束如同初入幻境时一般。等他再睁开眼，眼前还是零乱不堪的山洞。

御凛黑袍如墨，从少年时与叶长珩持平的身高骤然拔高到八尺以上，压迫的气场扑面袭来。

叶长珩抚摸着恢复如初的胸口，面对成年版御凛，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他张嘴欲说什么，下一瞬一双结实有力的胳膊将他狠狠箍入怀抱，好似钢铁铸就般令他难以挣脱。

“御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