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上。在往常阿尔弗雷德的办公室里，出现了几个平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影——孟菲斯坐在阿尔平常最常坐的沙发上。原本这张沙发对面除了茶几外空无一物。阿尔不喜欢有任何东西挡在自己面前，这样会遮挡他向下俯瞰整个联盟的视线。

现在，沙发对面摆了一张旧时代的古董红木长椅。长椅上铺了一层绣花丝绸软垫，还有几个靠枕，靠枕妥帖地枕在一个妆容严整的老妇人腰间。

老妇人端着一杯红茶。她一手拈着茶杯盖子，微微低头嗅茶香，没有做出任何判断，礼貌性地抿了一口茶，然后便将茶杯放在了茶几上。孟菲斯瞥了一眼被老妇人放在茶几上的茶杯，判断出这杯茶的温度、茶叶浓度都处于老妇人最喜爱的区间，明白她放下茶杯的举动只是一种默示的表达：孟菲斯可以说话了。

孟菲斯看着老妇人：“瑟琳娜女士，现在阿尔先生不幸遭遇刺杀，目前嫌疑人王赢凤还在通缉中。”他顿了一下，下面的话对于他来说，孟菲斯几乎从没有对别的对象说过：“复罗集团作为联盟第一经济合作伙伴，您有权对于联盟事务进行管理。”

瑟琳娜已经年老，即便是身居高位多年，她的脸上也已经有了皱纹。瑟琳娜听孟菲斯这么说，微微笑起来：“孟菲斯先生，我对于联盟事务并不感兴趣。联盟事务应当是您的管理范围，而复罗集团应当只为集团自身的流水和为联盟供给的资金发愁，不是吗？”

孟菲斯听明白了瑟琳娜的意思。他的身体向瑟琳娜的方向靠过去，瑟琳娜靠在红木长椅的靠背上看着他：“瑟琳娜女士，我为联盟最近的表现向您道歉。北地城的高度污染爆发得太过突然，桑哥城的高度污染之前已经被处理过，我们把桑哥城用作训练基地，的确是防范意识不足，没料到桑哥城的污染会再次爆发；洛城的高度污染是我们从未预料到的，但是我敢向您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出现第二次。再者，前不久联盟为了排查特别行动调查组人员的忠诚度，对该组人员进行了清洗和整理，这一点时间上的空隙居然被反同一场论的人抓住了。联盟接下来会启用在第一次排查中忠诚得到证明的人，先行解决复罗集团的需求。”

瑟琳娜点点头，脸上却没有笑意。二人谈话间，茶几上出现一副联盟地图的投影。北地城、洛城、桑哥城三个城市从北到南闪烁着红点，隐约在联盟东部的版图上画出一道分界线。

联盟的中心，巴别塔，在大陆西南部的海域当中。三个城市中最南部的桑哥城已经处于大陆南部的岛屿上——桑哥岛是一个海峡中间因为海水下降而露出的小岛。而桑哥岛所在的金丝克芹海峡，是东南部大陆联系巴别塔最快捷的路。

大陆的整个南端都是破碎的岛屿，因此从大陆的东南部联系位于大陆西南部的巴别塔，最快捷的方式就是走水路。而洛城并非像桑哥城那样位于交通要道，反而从传统的地理视角来看，洛城的交通意义在核洪暴还没开始时、洛城外的洛水再也承载不了大吨位的货船时，就已经成为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但是洛城地下水水位的下降，导致洛城在NI时代重新成为了运输上的宠儿——地下水水位下降，正好可以腾出大量的地下空间修建管道。

于是西部开采出来的、被惰性物质包裹着的核电厂原料就不断地通过洛城地下的管道输向东部。但是现在洛城陷落了，而她地下的管道也已经和联盟脱离联系一个月。

北地城，无论从经济还是交通意义上都十分重要。北地城是北半球唯一一个在极圈内拥有不冻港的城市，更重要的是，以北地城为核心建立的北部军事威慑基地，整个基地的能源供应几乎80%都来源于北地城。而根据联盟目前掌握的情报，北地城是联盟最有机会对残存的反同一场论发动致命反击的前哨。北地城终年坐卧的风雪，既是联盟不愿意管理的远方边地，也是反同一场论者在地球上所剩不多的生存空间当中必须要争夺的地点。

能源，一切都是能源。孟菲斯看着自己眼前从容的老妇人，沉默地等待着瑟琳娜的意见或者是建议，而无论哪个他都必须将它纳入自己的决策系统中去。

瑟琳娜的建议在孟菲斯的决策系统重影响因子占到最终决策的45%，而已经失去意识的阿尔本人的决策事实上只在孟菲斯的决策系统重占35%。

没办法，复罗集团掌握着目前地球上最先进的能源利用、转化技术。王瀛锋那个接近永动机的核动力流动液体铀墓碑就是由复罗集团承制，在那个墓碑出现之前，孟菲斯认为人类能够完美制作出这种东西的可能性只有不到1%。

复罗集团内部自成一体，员工会佩戴伊甸园，但是联盟用伊甸园收集的复罗集团员工的所有信息都需要经过集团高层的审核才能够交还给联盟。复罗集团内部员工的伊甸园与联盟军方的一致，都是皮外佩戴的款式。而复罗集团也“配合”联盟购入了联盟的医疗机器人，但是医疗机器人的修复还是由联盟承担，当然，复罗集团会在能源的供给上做出一点让步。

但是这点让步掩盖不了联盟在复罗集团面前的弱势。无论是当时的阿尔还是现在的孟菲斯，都明白这只不过是复罗集团不想自己负担员工的医疗费而已。

孟菲斯明白瑟琳娜的抱怨并不仅仅限于北地城、洛城、桑哥城三个城市遭受高度污染，她真正想说的是，这三个城市遭受高度污染的背后都有反同一场论的影子，而这也是复罗集团这个庞然大物在地球上唯一会感到害怕的团体。

事实上，联盟中的人谈论起反同一场论，大多数人都是在学校学习联盟史纲要、核洪暴大事年表这两门通识必修课时才会提起这个名字，而这些学生或许会在学习时提出和巴别塔内的高层政要们同样的问题：反同一场论的战争器械、能源来源，甚至于生存环境都远远落后于联盟，为什么联盟能够结束核洪暴，却无法终结地球上所有反同一场论者的生命？

换句话说，反同一场论者为什么如此强大？

他们更像是某个联盟挥之不去的梦魇，不可见，甚至于即便在《核洪暴大事年表》这本教材当中，每一次重大战役，编者毫不费力地描绘着联盟的强大，但是几乎每次的战果却都不尽如人意。

反同一场论者，在联盟的历史中，被记载成为一群衣衫褴褛的□□，满身的泥水，但是却有着蟑螂一般的生命力。

“女士，我们会竭尽全力地排查联盟内部可能存在的......漏洞，”孟菲斯诚恳地看着瑟琳娜，“联盟始终与复罗集团站在一起。”孟菲斯缓慢地坐直了身子，他浅色的头发有些长了，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一半瞳孔：“我向您保证，联盟与复罗集团将永远是彼此最忠实的伙伴。”

瑟琳娜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地球上最智慧的AI，哦，不，也许是最智慧的生物，嘴角拉平：“任何合作都有惯性。复罗集团为了人类福祉，会不断更新能源利用技术。孟菲斯先生，我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打破我们之间的惯性。”

“这是当然，”瑟琳娜显然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耐心，她站起身来，孟菲斯也忙跟着站起身来，送她出去，“复罗集团在这个星球上最好的合作伙伴，就是联盟，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另外，”瑟琳娜和孟菲斯一前一后站在走廊尽头的运输点前面，孟菲斯的权限此时是至高无上的，他才刚一站到运输点门前，运输点就已经敞开了大门，“听说您在这世上还有一个血亲？联盟已经找到了，您要见一见吗？”

瑟琳娜已经走进了运输点中。她听见孟菲斯这么说，丝毫不显得惊讶，甚至还有几分轻松地对孟菲斯道：“没有这个必要，孟菲斯。”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视孟菲斯：“联盟大可以将他......物尽其用。”

瑟琳娜已经设定好了自己的终点，运输点的门关闭，孟菲斯在门上的反光当中看到了自己惊讶的表情。孟菲斯作为全球第一的AI，他的身体也是顶级的。这时候他的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震撼”。

瑟琳娜几乎从成为复罗集团的掌舵人之后，就一直以从容得体的形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而很少有人知道，除了那些在瑟琳娜上位路上被她处理掉的亲人之外，她确实还有一个在世的血亲。

那是一个瑟琳娜在十七岁时产下的私生子。

早在核洪暴时期，联盟就已经找到了瑟琳娜的这位私生子。然而瑟琳娜本人的态度却出乎了联盟的意料。

对于瑟琳娜这样阶层的人来说，如果想要获得自己的后代，并不需要自己妊娠、分娩，但是瑟琳娜在她拥有这样的资源的情况下，仍旧选择了自己怀孕，这被认为是她对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父亲，怀有深刻的感情的证据。

甚至于在当年瑟琳娜血洗复罗集团高层之后，有人怀疑她是受情伤太深才如此心狠手辣。

如今看来，这些猜想都错了，大错特错。

瑟琳娜此人，完全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预判她的行为。孟菲斯回到阿尔那个在神子之上的办公室，看着茶几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红茶。

看来，是时候启动B计划了。

洛城外。洛城看起来依旧风平浪静，时间正是黄昏，城中的灯光星星点点，似乎这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

城外的石窟山上，突兀地立着一栋临时建筑。郑诚站在这栋三层小楼的楼顶，拿着一副古董望远镜看着城内。城内的人们似乎都放了长假，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自家门口，或站或坐，表情平静，似乎正在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突然，郑诚的视野被人挡了个干净。他有些恼怒地放下望远镜，质问还没问出口，就在看清眼前人的时候变成了疑问：“章少校？您怎么来了？来之前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来人是章栖梅。章栖梅一向吝啬表情和语言，他点出光屏，光屏上展示着他过来的原因：“接上级通知，紧急对所有一级队伍的领导干部进行Ⅴ级审查。”

章栖梅隶属于联盟的思维审查部。这是一个备受诟病的部门，之前为W提供过帮助的约瑟夫也属于这个部门。他们所承担的任务，在这个年代听起来像是精神病人的呓语，“检察所有可能对联盟不利的人的忠诚”。

NI时代，机器测谎已经很成熟，更何况大多数人都被至于伊甸园的凝视之下，对于联盟而言，世界上已经罕有秘密可言。但是秘密有穷尽之时，人的疑心却没有穷尽之处。

这世上有没有AI测不出来的谎言？人脑中有没有芯片抓不住的念头？一个人的忠诚，到底能延续多长时间？又会因为什么而改变？

所有的上位者在观赏他们的下位者恭敬、畏惧的神态时，会不会都想把下位者从皮肤到内脏，乃至于每一个细胞，都展开看一看？

这就是思维审查部的由来。思维审查部的人，不接受任何监控，包括伊甸园；他们当中每一个人的身份，除非叛国，否则终其一生都是联盟绝密中的绝密。

联盟如何保证这些鬣狗的忠诚？

在他们脖子上拴上狗绳。

比如约瑟夫，他的狗绳是神经性兴奋剂。联盟能够给他提供大量的神经性兴奋剂，最重要的是，这合理合法。

郑诚看着章栖梅那张寡淡的脸，说实话，他无法把这张脸与任何恶习联系在一起。但是章栖梅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即使在审查结束之后，所有人的记忆都会被删减，但是至少在这一刻，郑诚看向章栖梅的眼神当中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畏惧和鄙夷：“好吧，章少校。我接受联盟对我的一切审查。”

郑诚没有问他的工作由谁来接替。联盟不会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章栖梅面无表情地示意自己身后的卫兵给郑诚搜身，郑诚的配枪、靴子里藏的匕首、腰带上挂的折叠刀，都被收走了。郑诚双手拢着自己的衣襟，感觉自己颇有几分良家子被轻薄了的尴尬。他看着桌上的三件武器，不由地想要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哈哈，这些小家伙多可爱啊。”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郑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现在，思维审查部的威慑力才真真切切地刺在了他的皮肤上。章栖梅等郑诚重新穿好衣服，这才带着他走向哨岗外面的运输点。

运输点内没有任何声响。一行人按照设定好的轨迹从洛城外来到了另一个目的地。运输点的门打开，郑诚一愣，转头去看章栖梅。章栖梅点头：“就是这里，出去吧。”郑诚还是不敢相信，章栖梅率先走出了运输点，郑诚这才入梦初醒般地跟了上去。

卫兵们一言不发，整齐地迈着步子跟上了他们。运输点外面，是一条装潢风格非常古旧的街道。郑诚仰头看着街道上灰色的、高大的、细长的水泥电线杆。街道上的阳光有些刺眼，或许和这条街道现在正处于黄昏时有关，郑诚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涌出泪来。他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太阳，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冲进了他的耳朵：“前面的！躲开！快躲开！”

郑诚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一辆失控了的脚踏自行车擦着他的耳朵飞驰而过。他在这一瞥当中看清了骑在车上的人。

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一头红发，眼睛却是碧绿色的，在夕阳下显得又薄又脆，像是一汪只到膝盖的绿色湖水。

在这一瞬间，独属于这条街道的、独属于这片夕阳的、独属于这个女孩的气味，才像是一阵杀人的龙卷风，将郑诚的所有感官全部剥夺。

他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直到他的脸上挨了一巴掌，疼痛才使郑诚回过神来。女孩站在他面前，整个人都被夕阳照亮，女孩很是愧疚，但是她理不直气也壮：“刚才叫你半天，你怎么没反应？我有没有伤到你？”

见面前的人还是呆愣愣地不说话，女孩有些泄气，又不想再给自己的疑似受害者一巴掌，只好道：“我现在饿了，急着回家吃饭。我看你好像也没事，你也没摔倒，还没我摔得严重呢。你要是有什么受伤的地方，自己去诊所看看，我给你赔医药费。喏，我叫罗茜，我家就住在这里，”十八岁的罗茜伸手指着郑诚身后的房子，“你来找我就好了。”说完，郑诚还是没有反应。罗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把自己的车扶起来放在一边锁好，自己一步一回头地回家去了。

章栖梅走到郑诚面前，背对着夕阳：“看，这就是罗茜想象中的，她自己十八岁时候真正想过的生活。”

郑诚这时候才如梦初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眦欲裂，双手紧握。

“罗茜少校的审查情况比较复杂，最后一路转交到思维审查部。”章栖梅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一个见惯了生死的ICU医生：“我们已经尽力了，尽力保存了她十八岁时候的智力水平——”

他话还没说完，郑诚的拳头就已经砸断了他的鼻梁。一瞬间，周围所有卫兵的枪口都对准了郑诚，他们都在等章栖梅的开火信号。

然而章栖梅沉默地承受了一切。郑诚把他按倒在地，一拳又一拳，几乎每一拳下去都能听到骨骼断裂的细微声响。卫兵们忙冲上前来把郑诚拉开，郑诚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他完全无视了自己背后那些枪口，而思维审查部的卫兵们之前还没来得及给他注射肌肉软化剂，现在卫兵们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药剂，一针扎在了郑诚的颈部静脉上。郑诚不管不顾，他还在殴打章栖梅，直到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变成了软绵绵的面条，他这才勉强用左手托着已经打到食指骨折的右手，被卫兵们架起来，他又踹了章栖梅一脚，尽管这一脚现在和小狗的讨好差不多。在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之前，郑诚的眼周肌肉先失去了控制，眼泪瞬间覆盖了他的脸。

他口齿不清地喊道：“罗茜不是你们养的狗！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罗茜是战士，不能被这么一个假模假样的玩意儿糊弄，不能像条听话的狗一样，每天按着主人的心意，被人当作小丑取乐。

然而就连郑诚自己也不知道他这句话说出来，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是什么。他浑身的肌肉都被强制放松了，仅有心脏部分的肌肉还在搏动。

夕阳笼罩的房屋当中，罗茜的声音传来：“好吃！这肉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