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刚刚回到家中，她的终端就收到了一条消息：“四号塔基出现故障，经初步判断，故障类型为Z1，请尽快前往塔基修理。”

她看着面前光屏上浮现的消息，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朱琳还没来得及换下在城外走了一夜、沾满泥土的鞋子，转身就走了。

乖乖目送着她离开。他在不大的出租屋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需要采购的东西之后，也出了门。

乖乖再次向着城外的小丘陵走去。

朱琳匆匆来到四号塔基处。塔基是联盟政府治下的城市用来管理事务的模块，有的是筛选每天的消息作为新闻推送到各个市民的终端上；有的是协调城市当中其他事项的中枢，比如现在朱琳负责修复的四号塔基，就是洛城当中负责分配警务的中枢。

进入NI时代以来，人类城市当中的暴力事件几乎不再发生，这都要将功劳归于人人手腕处的那块小小芯片。甚至于连偶尔出现的自杀事件，如果不是像秦秾那样的每天拥有两个小时可以不佩戴伊甸园的特权的研究员，就是自杀者千方百计地摆脱了伊甸园的监测。比如朱琳上学时候那个因为无法再次接受正统化学学习的女孩，当她踏上天台的时候，她笑着从口袋中拿出了一瓶3ml的□□。

她作为化学课组的编外人员，自愿承担起了实验室中的大部分工作。这一小瓶□□，也是她作为“临时实验人员”拿到的。

女孩微笑着，手发着抖，将□□滴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处。疼痛刻骨铭心，但她终于能够解放自己已经笑僵了的脸。

伊甸园的初衷，就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快乐。

她轻盈地迈步走到天台边。她已经听到了建筑物当中医疗机器人发出的尖锐蜂鸣声。她的手腕非常疼，是她活在这世上的六千多个日夜当中所感受到的最极致的痛苦。

朱琳走到四号塔基大门外。四号塔基的大门是用一种反光材质做的，又和普通的玻璃不同，并不是透明的，也不是金属，应当是某种合成的特殊材料。四号塔基反光的大门上倒映着对面三号塔基的白色主体部分。三号塔基是洛城的新闻筛选模块，形状像是半边蝴蝶翅膀，伸出地面正在试图挣扎着扇动，但却被泥土之下的身躯所阻碍了。

朱琳瞥了一眼四号塔基大门上的倒影，她想到了多年前那个从楼顶一跃而下的背影。她摇摇头，径直走到塔基大门前。门前的压力感受器瞬间启动，同时虹膜检测、基因检测也在一瞬间完成了核对，塔基大门打开在她面前打开。

朱琳走进去，才一进门，就有一个身着警官制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惊讶道：“怎么你才一个周末没来上班，脸色就难看成这样？”

这人是旁边的二号塔基分管警务处派到四号塔基来进行有关警务的新闻筛选工作的人，简而言之，他被二号塔基“流放”了，流放到做新闻的四号塔基处坐冷板凳。这人叫陶谦，由于他上班经常无所事事，于是就在四号塔基里头乱逛，基本上只要他的密级能进去的地方和人，他都认识。

朱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我都不知道呢。”

陶谦转身给朱琳带路：“你是不是把伊甸园的预警等级调低了？你的伊甸园居然没有给你制定特定的恢复计划吗？”朱琳冷汗涔涔地跟在陶谦身后，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幸好陶谦是个话唠，他自顾自地就说了下去：“这伊甸园算是我们这个操蛋的时代最好的东西了，你可别忘了享受时代的红利啊，我们的大程序员？”

陶谦这话是笑着说的，然而朱琳却出了一身冷汗，她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在一时冲动之下就摘掉了伊甸园，现在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微笑来：“你说得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让我过来加班？”

陶谦这才想起来正事，他推开一扇白门，走进去，朱琳也跟着走进去。这里是平时朱琳办公的地方。朱琳的椅子上放了一个简朴的靠垫，她几乎是快步走过去，把自己砸进了椅子里。陶谦看得啧啧称奇：“你有这么累吗？”朱琳忙不迭地点点头，然后转头去看光屏上显示的异常。

悬浮的光屏上显示着一条由AI自动生成的新闻：“城外石窟山附近惊现高度污染生物！”还配了图，一个身材高大的、血肉模糊的人形生物倒在石窟山山脚下，面目都被鲜血染得模糊一片。这生物看起来已经失去了呼吸，但是在它背部的皮肉下，却鼓鼓囊囊的，似乎有活物在蠕动。那层被活物绷开的皮肤既柔韧又脆弱，温柔地将那些流动的、与液体相处愉快的固体包裹在其中，透过这层灯笼纸一样的皮，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朱琳顿时想到了她所看见的、石窟山山谷当中的景象。她抿着嘴唇，双唇绷成了一条直线。陶谦没注意她的表情变化，只从自己的终端上调出了警方的调查结论：“这是谣言，这东西是有人无聊做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遭遇高度污染的生物。”

陶谦的光屏上是另一张图片，朱琳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张不明生物的解剖图。朱琳打量着图片上的尸体，问陶谦：“你确定它们是同一种生物？”

“当然。”陶谦点头，指着他的光屏上那只瘦弱生物道：“这只是因为它脱水了而已，事实上它们就是同一个怪物。”

朱琳觉得荒谬，她刚想开口争辩几句，但是看着陶谦十分确信的神色，她的目光瞥见陶谦左手手腕处隐约有荧光闪过。朱琳不再追问，转而问道：“那你们想怎么写呢？”

朱琳的工作就是在警务人员的配合之下把所有可能在洛城引起民众恐慌的新闻都更改。可以说，朱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也正是因此，朱琳的伊甸园当中，记忆也并不完整——警务系统已经将她的记忆纳入了需要定期审查的范围当中，因此朱琳的伊甸园和警务系统的人一样，半年一审、半年一删。

“删掉，不用改了。”陶谦的语气有些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光屏上的图片，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还在蠕动着。朱琳一瞬间被他的话激得叫了出来：“什么！他们有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权利！”

“是吗？”陶谦漫不经心，他转头看着朱琳：“他们真的想知道吗？他们真的有知道的必要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朱琳的心里蓦然地升起一股寒意。陶谦突然笑了，他摇摇头，颇为自责地道：“我忘了，你的密级是最低的那一级，你甚至无法申请留下对自己来说珍贵的记忆。”他轻笑着看着朱琳：“不过呢，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它删掉，从源头处删掉，让我能够准点下班，然后嘛，”陶谦从嘴里发出一声嗤笑：“你不如去翻一翻你自己的工作记录？”说完，陶谦便将眼神定在了她身上。朱琳一边觉得陶谦今天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一边又隐隐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忘记了一些东西。朱琳在光屏上拉出一个小黑窗开始写代码，不到二十分钟，能够将这条不应该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新闻删得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代码就完成了。

然而，在陶谦急切的目光注视下，朱琳在伸手选择“运行”的时候，却犹豫了。她转头看向陶谦：“这一条真的不能发出去吗？”

陶谦懒洋洋地靠在光屏下方的吧台上。吧台后面是一整墙的、密密麻麻排布的电线。他上半身完全斜倚在吧台上，看上去像是一条慵懒的美女蛇：“你说呢？这条该怎么发？发出去之后怎么办？向来连一克中度污染物都没有出现过的洛城，为什么突然会出现这么大、这么可怕的高度污染物？”

朱琳被问得哑口无言。不过她此时的沉默更多的是来自于她认为陶谦所说的事情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而陶谦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滔滔不绝道：“......如果你能把上面我说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就发。”

“你所说的那些问题，”朱琳深吸了一口气，她深深地明白自己毫无口才，只得语气干涩地盯着陶谦道：“能够与公众应当知道他们身边发生的事件到底是怎么样的抗衡吗？”

陶谦上一秒还在舌灿莲花似的把朱琳批了个遍，然而此时却无法回答朱琳的问题。他已经气得站直了身子，面对朱琳的问题，张开嘴徒劳地向朱琳展示了一下他的牙齿和舌头，最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陶谦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反击朱琳的好办法，他哈哈一笑，神秘兮兮地缩起肩膀，以使自己能够更好地接近朱琳。朱琳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之所以坚持要曝光这条新闻，是不是因为，你的‘小男朋友’，在里面？”

陶谦的眼中闪动着恶意的光芒。朱琳退无可退，她身后就是放在电缆之前的吧台。她冷冷地看着陶谦，陶谦并不气馁，露出更加满怀恶意的一笑：“你就没好奇过，你家小男朋友姓什么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太跳跃了。不过陶谦没有给朱琳继续追问的机会，他猛地直起身子，脸上其余的所有表情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一尊被各种油漆涂满了的石雕在这一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去看看吧。你的‘男朋友’，到底是谁。”

说完，陶谦就转身走了。朱琳这时候才感觉自己能够畅快地呼吸，她猛地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重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面前那道悬浮的、半透明的光屏背后的电缆。

朱琳花了五分钟来说服自己不按照陶谦说的那样做。但是她失败了。于是五分钟后，朱琳来到了四号塔基的地下室。

这里有整个四号塔基当中所有员工的资料，不仅仅包括档案，还包括员工脑子里的东西。对于涉密级别并不高的朱琳来说，只要她的记忆所涉及的事项过了保密期，那么她本人就可以随意查看。

地下室里的光线很昏暗。或者说，这里的灯光已经不再像是它们的同类那样，擅长在黑暗中扮演太阳，它们充分发挥了谦虚的美德，只把地下室照得一座犹如被冰冷、凄迷的月光笼罩的乱葬岗。如果不是地下室的地砖铺得还算可以，那么这里恐怕会从砖缝中长出草来。朱琳默背着自己的ID尾号，很快在地下室中找到了自己的资料格。

资料格并不是垂直于地面的柜子，恰恰相反，它们都被嵌在地面上，上面用一个照着主人的模样雕刻出来的石质盖板，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一群人正在面无表情地从土里钻出来。朱琳将自己的左手手腕贴在“朱琳”的前额，一阵微弱的蓝光闪过，“朱琳”从洞口处弹了起来。朱琳将碍事的“自己”挪开，终于见到了下面有一沓纸质资料。

这可真称得上是“复古”了。

朱琳腹诽着，按照年份开始翻看自己的资料。

然而，可能是因为密级比较低，朱琳能够翻看的东西并不多。但是就是这么一点点内容，就足以让朱琳攥着手里的资料，除了任由自己在地上蹲着把腿蹲麻了之外，做不出其他任何动作。

首先，她发现陶谦的那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但是，她在找到问题的答案的时候，却发现了为什么陶谦要问她这个问题。

旭钧姓“朱”。

朱琳自己的名字是出生之后统一出生摇号起的。她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一个正统的、来自拥有灿烂文明的国家的女性，然而她明白，从她的外貌开始看，她就与“灿烂”“奇迹”之类的词语毫无干系。她浑身上下或许值得称赞的只有这个名字了。

之前她一直认为，旭钧的名字应该也是摇号抽签起的。

但是现在她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琳继续翻着自己手里的资料。当她的目光落在“3”这个数字上的时候，朱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旭钧的年龄。

朱琳终于像是被来自腿部的麻木感击败了。她坚硬地倒在地上，仿佛一只木头做的小狗，即便倒在了地上，也没法和身边的任何东西交互。

旭钧姓朱，他诞生于三年前，出生在朱琳亲手所写的一串代码当中。

感谢伟大的NI时代。即便是朱琳那时候从未想过自己的一串代码能够真的像是被远古传说中的那些人一样，吹一口气给死物，立马死物便成为能够呼吸的活物。但是，她手上的资料告诉她可以。

不仅可以，还能够做到以假乱真，骗过了她自己和她身边的所有“人”。

旭钧的代码来源于朱琳三年前在一次单位活动当中写下的涂鸦之作。那是朱琳第一年工作，即便她知道单位的聚餐并没有什么愉快地进食，她也觉得自己必须去才好。在宴会上，她还记得当时那个棕褐色头发、金黄色眼睛的中年人，他站起身来对所有人道：“今天大家都高兴，不如每个人都为在座的各位表演一下自己的特长吧！”

没有人同意，但也没有人反对。于是大家就默认了这个提议，开始展现自己的特长。

朱琳想，自己当时应该也和现在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当众表演写了一段代码，并且声称，这段代码能够将一个死物变成活物。

当然，她当时没觉得自己的这段代码会引起什么不妥。然而中年人却坐在主位，饶有兴味地看着朱琳的代码。

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很快，这次宴会过去之后，新年新气象，整个四号塔基的员工都被安排了一次免费体检的机会。朱琳体检完之后，感觉格外神清气爽。

等她站在自己家门口，伸出手拉开门的时候，她感觉到从屋内传来一股温和的推门力量。一个比她稍微高一些的英俊男青年站在她的屋子里，笑着叫她：“阿琳，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都等你好半天了。”

朱琳愣了一下，她走进家门，看到桌上有一些营养液和固态营养剂，还有一些堪称奢侈的辅食，比如酸奶一类，放在餐桌上。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还在忙碌的青年男子：“抱歉，你是......”

然而在朱琳试图把“你是谁”这个句子说完整时，她的大脑中却总是无法加载形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于是朱琳只好让“是”后面的尾音拖得相当长，男青年不满地抱住了朱琳：“亲爱的，我是你的男朋友，旭钧，你怎么出门一小会儿就不记得我了呢？”

刚刚被蚀刻在伊甸园上的纹路在此时终于开始了工作。朱琳的脑海中凭空多了一段记忆。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旭钧。因为他们彼此的基因非常相配，于是按照洛城的算法，他们一辈子都会纠缠在一起。

朱琳看着刚才被她挪到一边的石质人头像。石像空洞的双眼和她对视。朱琳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得无力。

她无力现在放下手中的资料，无力自己站起来，无力将刚才被她挪到旁边的“朱琳”再放回去——毕竟，既然已经从坑里爬上来了，又怎么可能想得到回去呢？

旭钧并不是仿真人，他就是一个人，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而他的基因之所以和朱琳的如此类似，是因为他的基因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有人像专门制作玩具、给玩具设计核心芯片一样，专门对照着朱琳的基因设置的。

从技术上来说，这在NI时代不是什么难事；但从法律、伦理等等方面来说，这即使是在NI时代，也已经属于犯罪行为。

朱琳懒得去猜这个“绝妙的”蠢点子是哪位一时兴起想看俗套的爱情戏想出来的。她只知道，旭钧为什么诞生、去向何方，又为什么死，都只是一个人的一念转动而已。

其实，她朱琳也是这样。

朱琳仰头看着四号塔基地下室的天花板。即便是地下室的天花板，如此逼仄的空间，在此时的朱琳眼中，也是一团巨大的、隐藏在黑暗中的、似乎正在蠕动的怪物。

四号塔基外。今天，几乎洛城的所有居民都在自己的终端上看到了一则报道：“洛城外出现高浓度污染生物？假！”

“假”后面跟了血红的三个感叹号。然而还没等市民们点开这一则报道仔细看一看，洛城外核浓度检测仪器就开始剧烈地尖叫起来：“检测到超高浓度污染，正在迅速扩散！”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打开的光屏上，“洛城”两个字就被黑色的浓雾吞噬了。这是自从核洪暴以来的习惯做法，将核浓度超过一定数值的地方做黑色显示。

这还只是名字，如果有人在看洛城的核浓度污染分层设色图就会发现，现在的洛城，被橘色、红色的边缘包裹着，而它本身，就是这张分层设色图的绝对中心。

洛城，是分层设色图上的黑子，就好像一颗太阳表面的、因不同寻常而使耀斑黯然失色的，太阳黑子。

而当“洛城黑子”出现在地图上时，坐在地下室地面上的朱琳被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务机器人团团围住。她疑惑地看着包围自己的铁皮家伙，一个神色冷漠的青年分开这群铁皮疙瘩从后面走出来，指尖上拈着一小块指甲似的东西：“编号B3115632417，你涉嫌勾结‘反同一场’者，我们在城外的石窟山上找到了你的伊甸园，跟我们走一趟吧。”

朱琳没有说话，任由警务机器人将她架起来往外走。当她再次接触到四号塔基外的阳光时，她清晰地看见，太阳上，有一块黑斑，正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