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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女祭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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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盟中心第一医院,第十九层。

经过机械臂两天的劳作,W后脑处的那块乌托邦芯片终于被剥离了出来。奥古斯丁博士站在包裹住W全身的透明的“茧”旁边,伸手在一旁的医疗仪器上迅速地点了几下。W仍然在茧中沉睡,像是童话中因为被诅咒而陷入长眠的睡美人。

奥古斯丁看着茧旁边盘子里放着的那一块小小芯片,由衷地笑起来。目前来看,W的生命体征仍然平稳,只要等他之后清醒过来,如果W的神智依然正常,就能够验证乌托邦的绝对寄生性质是一种伪认知——这将会在脑神经科学界掀起一个小小的、有开创意义的浪头。

他拿起盘子,里面的乌托邦芯片已经被清理干净。奥古斯丁脚步轻松地转身出了病房,走近了十九层的另一间房间。

这间房间的门上也有类似于巴别塔下那栋不起眼的建筑的防盗措施。就连奥古斯丁的权限其实也不是随时都有,他现在的权限是昨天阿尔特批的。

奥古斯丁推开房门,迈进去一步,房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间里,站着一个银发红瞳的青年。他脸上颇具混血感,骨骼立体,但是五官却很柔和,皮肤苍白,似乎常年不见天日。从他的皮肤下透出紫色的血管,总让人觉得他在太阳下站五分钟就会被晒化了。

不过奥古斯丁知道,自己面前的这玩意儿不仅是不会被太阳晒化的问题,更是只要他愿意,可以在五分钟内取自己姓名的问题。

“孟菲斯先生,这是你们需要的乌托邦。”奥古斯丁把自己手里的托盘向孟菲斯的方向一递。

这个青年是孟菲斯的人形躯体,和不远处在巴别塔中的孟菲斯本体共享数据库。通常来说,因为孟菲斯时刻只忠于最高元首,所以不论最高元首是谁,孟菲斯都会是在巴别塔中工作的人类最常接触到的AI。

孟菲斯伸手要结果奥古斯丁手中的托盘,奥古斯丁却在他的手要碰到托盘的时候向后一缩。孟菲斯明白自己如果硬抢,奥古斯丁完全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他知道奥古斯丁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孟菲斯看着奥古斯丁,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孟菲斯的身体由联盟顶尖工艺制造,他并不是因为脸上的肌肉构建不足而只能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是因为他没觉得自己需要动用更多的能量对奥古斯丁露出更加真挚的神色。

奥古斯丁有些急切、又有些不熟练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我知道你们需要先审核里面的内容才能把它还给我们研究,但是,我想说,如果你们实在要删掉一些东西,能不能尽量少删除?数据丢失得越多,我们的研究就越不方便。”

他说完这些话,盯着孟菲斯的表情——然而孟菲斯面无表情,奥古斯丁只好放弃了自己原本就不擅长的察言观色,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孟菲斯道:“我会如实反馈你的意见。”

纵然奥古斯丁再迟钝,也听明白了孟菲斯的言外之意。奥古斯丁心有不甘,但也只好如此,对孟菲斯点点头:“好吧,那么我们下次再见。”说完,奥古斯丁便退出了房间。

在奥古斯丁关上房门之后,孟菲斯听到门上的安全系统响起来:“门已锁定。”

孟菲斯这才将盘子中的乌托邦用两根手指拈起来,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后,然后把乌托邦芯片塞进了自己耳后的读取凹槽当中。

与此同时,联盟的绝对中心,巴别塔之上。

巴别塔的顶端,在众神之上,塔顶是一个用防辐射、防紫外线的混合石英玻璃搭建起来的房间。由于玻璃当中混了一些其他材料,这一块玻璃看起来轻微发黄,在阳光下仿佛一只尚未孵化的卵。

在这个卵中,放着孟菲斯的服务器。

在这个几百年之后的NI时代,如果仅仅从孟菲斯的体型来看,似乎人类向前走了几百年,最终还是走回了在一个大学的图书馆当中存放计算机的老路——孟菲斯的服务器占地非常大,巴别塔塔顶至少有三百平方米的面积,孟菲斯至少占据了楼顶三分之二。

而在联盟中心第一医院的孟菲斯将乌托邦芯片塞进自己的耳后凹槽时,在塔顶上的孟菲斯,沉默地将乌托邦上的所有信息都读取到了自己的存储空间当中。

而就在此时,巴别塔中,第四十五层。

第四十五层只有一个办公室,就是联盟委员会首席常委的办公室,也就是阿尔的办公室。阿尔看着自己面前的光屏上显示的“正在读取‘W-乌托邦’数据”的字样,不由得靠在沙发上笑了。

阳光从窗外尽情地洒进来。巴别塔是一座建在海岛上的塔。在战争结束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在这座太平洋小岛上会出现这么一座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都难得一见的建筑奇观。这并不是说巴别塔在这个时代真的成了普遍意义上的“通天塔”——即便现在能够建造一座人类文明史上的最高塔,此时也并没有这个必要,更何况巴别塔除了高之外,还应当具有其他的意义。

巴别塔的奇特之处在于,在这座被设计为六面的建筑上,每一面都在外墙上用防窥视、防辐射、隔离温度的石英玻璃塑造了曾经或者现在还活跃在世界上的不同信仰下的神像。

六面的建筑上,每上一层都仿佛是在这些神明的身体内行走。光线穿透神像进入建筑内,像是已经被神明过滤过一遍的、温和的天上光。

在这样的设计下,一神信仰的偶像比较占便宜,一个人占据了两百米的外墙,在海上来看,无疑是一种天神降世的神迹;而在多神信仰当中,这两百米的外墙就要被一大群神仙瓜分,密密麻麻地排布在外墙上。不过即便是人多,因为外墙的面积实在是大,因此多神信仰所占据的墙上,每个神像也至少有七八米高。即便在海上看,也并不小。况且,由于一些信仰当中流传下来的传说,在巴别塔所面对的、最难以预测的海域的那一面,有一个女神的造像在多神信仰的外墙上被格外突出。据说这位女神会尽力在海上搭救所有遇难的旅人。

尽管在这个时代,航海技术也大大提升。但是谁也无法保证意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阿尔的办公室窗户开在那个传说中用自己的牺牲为全人类赎了罪的圣子雕像头顶。圣子在外墙上接收着阳光的炙烤,头上戴着荆棘冠。由于雕像的造型是圣子在十字架上受刑,因此这个雕像的最高点并不是圣子头上的荆棘冠,而是圣子身后的十字架的纵向支柱。

圣子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十字架上,在长时间的折磨之下,他的身体已经向下坠去,只是因为双手还被钉在十字架上,所以没有整个人都跌到泥土当中。他的头歪靠在十字架上,奄奄一息。不过好在整个雕像都只用透明的石英玻璃制作,并未上色,因此这座雕像看起来并不可怖,甚至还有几分超脱俗世的圣洁。不过,它虽然把圣子受刑的状态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却忘记了从圣子身上滴落的鲜血是红色,而显得失真。

在联盟政府的治下,唯一得到长足发展的人文社会学科就是信仰学。在今天,即便人类的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一个战前人类难以想象的高度,也还是有人相信,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是命中注定。

今天是一个晴天,即便这样的天气在这个接近赤道的太平洋小岛上并不少见,但是阿尔还是觉得心旷神怡。阳光从圣子的荆棘冠上照进来,在阿尔的眉目间落下了虚虚实实的光影。

这些光影当中当然没有阴影,外面的石英玻璃净度很高,不可能在阿尔的眉间落下任何阴影。

不到五分钟,阿尔面前的光屏上显示:“数据读取完毕!正在检测有用信息中,请稍后——”

在这面与外墙上的神像同样剔透的光屏上,W的一生,大略数十载,在短短四五分钟内便被读取完毕。

阿尔作为联盟首脑,已经很少有东西能够让他等待了。不过想到这次加载完毕之后可能得到的甘美果实,阿尔觉得十分值得。

装着王瀛锋尸体的建筑物在巴别塔下。和晶莹剔透、神威赫赫的巴别塔相比,这栋建筑从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于因为巴别塔代表着人类发展至今的造像艺术最高峰,那栋灰色的、水泥盒子一般的建筑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声“丑陋”。

阿尔站起身来,在两百米的高空上俯视着巴别塔脚下的灰色建筑。他十分高兴,哼着自己最爱的小曲,伸手点出另一个光屏,动作轻盈地在上面轻点了几下。下一刻,他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阿尔没有发出任何指令,门外的人推开进来。那是刚才还在联盟中心第一医院的孟菲斯。

孟菲斯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盆冰,冰里埋着一瓶战前的威士忌。他走到阿尔跟前,将威士忌送到阿尔面前:“1926年的麦卡伦威士忌。”

阿尔对于这等美酒是完全不喜欢使用酒杯的。他直接用盘子上的开瓶器打开酒瓶,浓烈的大麦香气,跨越了将近七百年的时空扑面而来。阿尔深深嗅了一口,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口:“这确实是值得传世的名酒。可惜,现在还无法复制出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由于阿尔的个人爱好,在联盟科学院中专门有一个酒类研究所,阿尔命令他们用现在的手段复制出和1926年麦卡伦威士忌一模一样的名酒来,但是直到现在,这个研究所已经交上了五六种版本的复制品,阿尔没有一个满意。

似乎在酒的酿造过程当中,时间仍然是技术无法跨越的鸿沟,三天速成的勾兑品始终无法同在七百年的光阴中幸存下来的、上一个黄金时代的遗孤相媲美。

就在这时,阿尔沙发面前的光屏上传来提示音:“检测完成!未发现任何有用信息!”

阿尔捏着酒瓶,正打算再抿一口瓶中佳酿,却骤然听见这个消息。他不敢置信,但却明白孟菲斯不会出错,也不会欺骗他。阿尔看着端着盘子站在自己面前的孟菲斯,他忍耐着怒气,胸膛几次起伏,努力露出一个疑惑的笑来。他把威士忌放回了冰盆里,问孟菲斯:“这可是从他脑子里取出来的乌托邦,怎么可能会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孟菲斯识别出阿尔在生气,但是他毫不在意。孟菲斯抬起眼帘,一双红瞳冷淡地和无框眼镜之后的阿尔对视:“事实如此,您可以自己看一遍乌托邦中的内容。”

阿尔作为联盟委员会首席常委,他的工作只要他不想做,就有别人替他代劳。况且,对于阿尔来说,他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弄明白王瀛锋到底在两百年前给他设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他站在巴别塔第四十五层,从两百米的高空当中俯瞰着下面王瀛锋灰色的骨灰盒。第四十五层并不是巴别塔的最高层,巴别塔一共有四十六层,第四十六层是专门为孟菲斯预留的冷却室和故障检修处。而从外面看,巴别塔似乎一共有四十七层——楼顶上的孟菲斯经常会被人当做是巴别塔的最顶层。

阿尔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圣子的头颅,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他人都已经死了两百年了,怎么可能还能料得准两百年之后的事情?我来亲自看看,这块他亲自挑选的乌托邦中,到底记录了些什么?”

孟菲斯无声无息地跟在阿尔身后,将威士忌放在了他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转身走出了阿尔的办公室。阿尔不喜欢任何除他以外的、会动的东西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阿尔坐在沙发上,在光屏上点开“详细浏览‘W-乌托邦’信息”。随即整个办公室的光线都暗淡下来,仿佛一瞬间,这间房间中的太阳落入了海平面以下。

光屏上,W脑中的乌托邦中的信息,宛如一幅刚刚从海面下打捞上来的油画,画面缓慢地在世间露出真容。

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光屏上。他正缩在一间房间的角落中,钻在被子里,用手电筒打着光,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书。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阿尔看到这幅场景,已经明白自己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这应该是王瀛锋的记忆。

怪不得,阿尔明白过来,孟菲斯分析之后认为这其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王瀛锋和阿尔共事多年,即便阿尔没有陪在王瀛锋身边与他一同经历过那些岁月,但是总是听说过的。并且,阿尔始终认为,他陪在王瀛锋身边的那些时间,比王瀛锋从前自己一个人度过的日子更有价值。

他始终不能理解王瀛锋对于现在出现在光屏上的这个男人的执念。

果然,乌托邦记录的是王瀛锋的记忆。从王瀛锋的视角来看,这个躲在被子里的男人,在这样一个雪夜还在苦读,简直是勤奋得不得了、可爱得不得了。

阿尔冷哼一声。现在他的办公室中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哦,可能孟菲斯还在看他,但是无所谓,孟菲斯从来不会对他的任何举动做出任何评价。

“琏君?”光屏中传来一声气声的呼喊。

正在看书的年轻男人吓了一跳,首先把手里的书藏到了枕头下面,这才关了手电,掀开被子抬头看。张琏君见到是王瀛锋在叫自己,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生起气来,从十来个人一起睡的大通铺上爬起来,拉着王瀛锋走到了屋门处,轻声抱怨他:“怎么了?你干嘛吓我?”

王瀛锋看着张琏君被冻红的鼻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母亲任职的小学校园里见到的兔子。那些兔子平时很温顺,实则一点儿也不是好惹的。首先,它们都已经吃腻了白菜叶子,如果有人给它们喂苦菜叶子,它们一定会在人的手指上反咬一口;其次,只有比白菜叶子更高级的食物才能笼络它们,比如比白菜叶子更珍贵的胡萝卜。

王瀛锋的父亲是军人,母亲是老师,在这场巨变到来之前,他经常用家里的胡萝卜去喂学校的兔子。

也因此那些兔子对他十分亲近,后来发展到一见到他来了就一蹦一跳地到笼子边上,伸出三瓣嘴来舔他的手指,直到舔了半天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便开始不满地在他的手指上啃咬。王瀛锋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的,他把兔子的不满看做是一种撒娇,他在兔子表达完不满之后就会把藏在身后的胡萝卜拿出来,看着等急了的兔子一口一口地快速吃掉胡萝卜。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喂过学校里那种机灵的、肯和人撒撒娇的兔子了。

他现在接触更多的是农场中养来吃肉的肉兔。

王瀛锋看着张琏君,笑道:“我是提醒你,别看太晚,不然明天组长又说你干活不上心,又要扣你的分。”这间屋子的门并不是用整块的钢铁做成的,事实上,整个农场都没有几扇铁门。这是一扇沉重的木门,用厚实的柏木制成,木头边上包了一层铜边,据说是从前的县太爷府上拆下来的。

拆下来的门板和门洞并不契合,门板太小了,县太爷的家里什么东西都斯文,于是村民们只好在门板上方糊了好几层报纸。报纸还是有用,至少挡住了吹进来的寒风——虽然现在报纸的一角已经被风刮破了,但是剩下的空档还在仰赖着报纸的“舍生取义”。

张琏君有些不好意思,他半低下头:“我知道了,我会努力,争取从明天开始不再用你的粮卡吃饭。”

王瀛锋在这时候又想起了他曾经喂过的兔子,但他深知张琏君绝对不是一只兔子,他说话是真的会说到做到,于是忙道:“我没有怪你。实际上我也吃不了那么多,你能用我的粮卡吃饭,我也很高兴。”

这下轮到张琏君奇怪了:“那你为什么要关心我晚上睡不睡觉?白天偷不偷懒?”

外面风雪交加。还在燃烧的炭盆就在两人不远处,红色的火星时不时地从盆里蹦出来,像是跳下一段冰冷的悬崖。雪从报纸的破口中飘进来,有的落到了张琏君的头发上,有的落到了炭盆里,被烈火烤得发出“刺啦”一声,似乎是一只白色的、甘愿扑火的飞蛾。

光屏外,阿尔看着屏幕中尚且青涩的两人,心中不知道是恨当年在王瀛锋身边的不是自己,还是恨自己当年没有能力把王瀛锋带走——他当时也不过是一个还在上学的半大孩子。况且,阿尔自认为自己当年只能算是个混蛋,远还没有混到今日衣冠楚楚的地步。

他盯着光屏上的张琏君,看着他那张纯良的、天真的、柔和的、只能让人想到这世界所有美好柔软的一切的脸,心中生恨。

他大概猜到了王瀛锋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王瀛锋目光躲闪地看着门上那个破洞:“咳,我作为朋友,关心一下你。你天天这么萤囊映雪的,会把眼睛熬坏了,那多不值啊。”

阿尔恨讨厌王瀛锋使用成语。即便他后来也大都明白了常用成语的意思,他仍然觉得王瀛锋在使用成语时有一种古老的高傲在。

这种高傲会不断地提示阿尔,他和王瀛锋从根子上就不是一路人。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而阿尔视所有能够与王瀛锋安然地分享这种来自古老文明的高傲的人为仇敌。

特别是张琏君。他盯着光屏上张琏君的脸,明明他是王瀛锋板上钉钉的敌人,却不论他生前还是死后,都占据了王瀛锋最大的心力。

阿尔努力地压着自己上半身,几乎要把沙发背上上好的柔软皮革压出一个无法复原的凹陷来。

他恨张琏君,但是王瀛锋,毫无疑问,即便没有人戳破——

他爱张琏君。

第27章 女祭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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