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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星币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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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诚的病房中,章栖梅坐在床边,W站在郑诚身边,双手抱臂,低头看着郑诚:“你十九岁那年,你想起来了吗?”

郑诚刚刚从伊甸园的回忆中醒来,他有气无力地看了W一眼,勉强牵了牵嘴角,道:“你确定要现在就开始记忆疏导吗?”

W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郑诚。郑诚叹口气,苦笑着摇头:“你真应该看看你自己现在的表情。说真的,那小AI不是一个替代品吗?你为什么把他看得那么重?”

“替代品”三个字说出来,章栖梅的耳朵动了动。按照联盟法律,用AI模仿自然人,有重重的限制。章栖梅不知道W有没有正式地通过这些限制。

W的眼角抽了一下,他拉开郑诚床边的另一把椅子坐下来,点开光屏准备记录:“少废话,你快说,说完了我好下班去找靖轩。”

“唉,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咯。”郑诚嘴上贫了一句,但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对劲,于是很快道:“我现在还记得的是我父母的死亡、我长大的孤儿院、院长的死、瑟琳娜的到来,以及,我的大学。”

光屏上按照郑诚的说辞把内容记录下来。章栖梅沉默地看着W和郑诚交流,他敏锐地感觉到郑诚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就像是这些不是他自己的经历,而是别人通过芯片灌输给他的记忆一样。

W和郑诚对视一眼,W公事公办道:“那么这次,你忘记了什么?”

郑诚的神色中浮现出一丝痛苦:“我忘记了......我来到联盟之后,和我的战友们训练的情景。”

章栖梅旁观着W和郑诚。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章栖梅只是懂记忆疏导的原理,并非真正的顶尖专家,因此他也不敢出声打扰。

比如W一上来开始问的郑诚十九岁的记忆。郑诚是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才植入的伊甸园芯片,之前他作为联盟政府前身——联盟集团手下的士兵,植入的应该是伊甸园的前身芯片“乌托邦”。乌托邦和伊甸园相比,存储容量更小,运算速度更慢,最主要的是,对于被植入者的身体情况变化监测力度更小。但问题在于,当年为了保证士兵们的忠诚,在设计乌托邦时把它们设计成了绝对的体内芯片。

体内芯片和体外芯片,是目前针对能够植入人体的芯片的两种分类。简单来说,乌托邦是绝对的体内芯片,它就像寄生虫,只有被植入到特定的位置,才能起到作用。乌托邦是直接植入到人类大脑当中的,而体外芯片则不痛,它们更像是生物中的非寄生生物,在人体外也能发挥全部的作用,比如现在的伊甸园,尤其是军用伊甸园,它们能够随时拆卸,但是拆卸下来之后不影响人体的正常运转,也不会影响伊甸园被装回去之后依然能够正常运作。

但是乌托邦则不行,或者换句话说,乌托邦是体内芯片中相当糟糕的一款。乌托邦甚至会让人对其产生依赖性,早期很多摘除乌托邦的退伍士兵甚至对于新植入的伊甸园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这种情绪甚至让他们在伊甸园的监管下犯下了行凶伤人的罪行。

因此现在像是郑诚一类的老兵,都没有再摘除脑内的乌托邦芯片。而在不摘除乌托邦的情形下植入能够轻松从手腕上脱下的伊甸园芯片,则不会对人类产生负面影响。

如果非要说负面影响,那么就只有一个:因为这些乌托邦的植入,它已经提前接管了对于老兵们大脑和身体的监控权,而乌托邦芯片具有一定的排他性,因此再植入伊甸园,伊甸园基本上很难再起作用,这些老兵们依然还是被乌托邦监管。

不过乌托邦有一个特性,当它检测到老兵们的情绪波动过大时,它会直接电击大脑中的相应区域,强制老兵们冷静下来。并且因为乌托邦是绝对的体内芯片,所以要将其记录的内容导出很麻烦,需要打开老兵们的大脑,把被神经和血管包裹的乌托邦摘出来。即使是在脑科学与核洪暴时期相比,已经得到高度发展的NI时代,人类对于大脑的探索依然看不到边界。贸然摘除乌托邦芯片会导致什么样的危险,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测。

因此,如果郑诚提到刚才的那些记忆时,他平静如水一般的情绪不是因为他真的放下了,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起这些东西时,会引发自己强烈的情绪波动,于是他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情绪。

并且,还有一个问题在于,在联盟现有的郑诚的档案当中,郑诚在被植入伊甸园后确实因为军衔上的晋升需要去联盟集团第一军事学院(是现在联盟政府第一军事学院的前身)进修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郑诚在二十六岁之前没有上过大学。而且,从章栖梅的角度来看,更主要的是,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会把“大学”这个词语和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的这个年龄段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如果有人在上大学时不属于这个年轻段,一般来说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年龄,或者特别强调自己的年龄。

换句话说,即使是郑诚确实在二十六岁之前没有上过大学,他将自己之后在联盟集团第一军事学院进修的经历称为“我的大学”,从语言学和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也是相当异常的情形。

但是W没有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甚至郑诚自己也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对彼此都很熟悉,因此,如果不是这段时间确实没有问题,那么就是这段时间两人都默契地打算混淆过去。

不过,章栖梅看着郑诚苍白的脸色,心想,郑上校是联盟的忠臣,他已经为联盟鞠躬尽瘁地工作了很多年,自己不应该怀疑他。

于是章栖梅没有出声,依旧安静地做一块背景板,看着W为郑诚进行记忆疏导。

W打开他上次为郑诚疏导记忆时候留下的记录,自己看了一遍之后,开始缓慢地向郑诚提问:“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郑诚一脸空白地摇了摇头。

“你是训练新兵的教官。在你被联盟救援之后,有一段时间联盟认为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不再适合上战场,于是把你留在了第一军事学院任教。”

W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语气平缓地告诉郑诚。郑诚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觉得你当时的工作场景是什么?”W见他似乎开始回想起了一些东西,于是便追问道。

“第一院......”郑诚嘴里喃喃着这个军事学院的简称:“我记得我经常在一片泥地里爬行......嘶,我头好痛......”

W眼疾手快,立马从床头柜上打开了一瓶药,从里面倒出几片药片塞给郑诚,郑诚的手颤抖着拿过床头柜上的杯子,将药吃了下去。显然,刚才是乌托邦在电击他的神经。

章栖梅有些惊讶,这段记忆对于郑诚来说居然也会引起强烈的情绪波动。郑诚所参战的那段时期,几乎是联盟和反同一场论交锋最激烈的时期,能在这个时候被调到后方的军校担任教官,是许多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求不来的福气。

军校的条件远没有前线艰苦,并且不需要每天面对死亡的威胁,为什么郑诚还会对这段记忆怀有如此深刻的感情?

W似乎知道什么,他没有把章栖梅的问题问出来,只是等待着郑诚恢复过来。过了半小时左右,郑诚对W道:“继续。”

“没错,你是负责对学生们进行野外生存和作战教学的教官。你还记得你那一届有几个学生吗?”

人类对于数字的记忆其实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很多老教师在退休多年之后,仍然能够记得自己某一届班上有多少个学生,并且会下意识地对不正确的数字感到排斥。

“......”郑诚这次苍白的脸上没有再出现痛苦的神色,他咬着下嘴唇,抬起眼帘看W:“八个吧,我记得是八个。‘白雪公主和七个大高个’,我们班的外号是这个。”

W感到一阵欣慰,郑诚的记忆在他的回想之下看来正在慢慢恢复。他乘胜追击:“那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外号呢?”

果然如同章栖梅所预料的,这是一段相对来说甚至能够称得上幸福的记忆,郑诚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微笑:“因为我们班上有一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其他班很少有女孩,我记得同一届的似乎还有另一个班,外号叫‘辛德瑞拉和她的仙女教父们’,也是因为他们班上也有一个女孩。”

“很好,”W点点头,“你班上的这个女孩长得像白雪公主吗?”

“不像。”郑诚皱起眉头,他伸手用指关节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她被称为‘白雪公主’是因为......”

郑诚的声音再次消失在病房里,W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给他更多的提示,否则达不到记忆修复的效果。

终于,沉吟良久之后,郑诚叫起来:“因为她的皮肤特别白!她是红头发、绿眼睛!她是罗茜!”

这时候章栖梅倒是被吓了一跳。他和罗茜因为工作也算是有点交情,他没想到罗茜居然算是郑诚的学生,他看着眼前依旧年轻的郑诚,有一种非常荒诞的矛盾感。

他觉得下次再有人传,罗茜热衷于去热带度假的原因是她在热带养了七个又高又壮的黑皮帅哥,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先倾向于相信了。

“不错,她是罗茜。”W点头,一个人的记忆纬度非常广,既然郑诚先想起来的是罗茜,那么他打算从罗茜入手,提示他继续回想:“罗茜作为那个年代少见的女兵,你在训练上有没有对她进行特训?”

令W和章栖梅都感到惊讶的是,这回郑诚回答的非常快:“没有。罗茜的表现非常优秀,”郑诚半是调侃地苦笑了一下,“即使第一院已经是当时最能够模拟真实环境的学校,但是和真实的战场比起来,显然不够罗茜玩儿的。她每次野外训练都是第一,无论是生存训练还是作战训练。甚至她在我们班是助教的地位,她在闲着没事的时候会帮我们班上的那七个傻小子加训,免得我看到他们的成绩给他们一顿臭骂。”

郑诚说这段话说得非常流畅,W皱起眉头。章栖梅显然也发现了问题,但是他在这个过程当中只是一个辅助者都算不上的监视者,并且擅自打断患者的回忆可能会导致患者最终修复出来的记忆仍旧是混乱的,非常危险。

W看了郑诚一眼,郑诚的表情仍旧非常平和,他似乎真的在回忆自己当年的经历。W顺着郑诚的回答问道:“那么,罗茜帮别人加训,是免费的吗?”

郑诚摇头摇的很干脆:“当然不是!罗茜是不可能吃亏的。她为他们加训,这些傻小子给她自己的甜点券作为回报。”

第一院是联盟顶尖的军事学院,管理上当然是封闭式管理,因此在第一院中获取物资用的不是外界通用货币,而是各种券。学生根据成绩,可以得到各种不同的券,以兑换领取不同的生活物资。不过最基本的饮食是有保障的,甚至于考虑到学生很多都在长身体,并且第一院的巨量训练,第一院学生的基本饮食比当时一个普通的联盟电厂工人的基本饮食要多出好几倍。

而甜点券可以算是第一院中比较难获得的几种券之一。不过第一院中的甜点虽然好吃,但是种类不多,很多人拿到甜点券之后选择把它们兑换成巧克力,然后通过种种方法卖出去,给自己未来毕业之后先攒一笔小钱。

“罗茜上校爱吃甜点吗?”一直沉默的章栖梅突然道。

W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其实要不是有规定,无论是谁参与记忆疏导工作,对于在此期间内获得的信息都要绝对保密,W无法信任章栖梅。

不过如果没有监管者,根据规定,W没办法单独对郑诚进行记忆疏导工作。并且章栖梅在军中素来有沉默寡言的名声,因此W也只能暂时和章栖梅合作。

这个问题也是W想问的。不过W并不打算以这样的方式提问:“罗茜拿到这些甜点劵之后,经常兑换什么甜点?”

“巧克力。”郑诚回答地非常坚定。这时候除了还在回忆往事的郑诚,W和章栖梅都意识到这其中绝对有问题。但是问题在哪儿,也许正存在于郑诚的回答当中。

“第一院有两种巧克力,黑巧克力和牛奶巧克力,罗茜喜欢兑换哪一种?”

因为第一院的学生常年倒卖巧克力,这两种东西也算是名声在外了。章栖梅本人也是第一院毕业的,他听W提到“牛奶巧克力”的时候,牙根不由自主地酸了一下。第一院的牛奶巧克力,章栖梅认为,不宜叫做巧克力,而应该改名叫“高浓度牛奶味糖块”。第一院的出发点是好的,考虑到行军时急速补充体力的需求,毫无疑问这样的牛奶巧克力是最好的食品,但是第一院并没有把上不了台面的倒卖需求考虑在其中,所以在倒卖这个行当里,第一院里加了些许糖的黑巧克力反而才是宠儿。

“牛奶巧克力更多,黑巧克力较少。”郑诚的回答简直像是一个高仿真AI。要不是在场的其余两人都确定他是自然人,恐怕早就按铃叫人进来把他送去重新做检查了。

听到这里,章栖梅和W都听出了问题。如果罗茜用甜点券兑换巧克力是为了倒卖,那么这个数量上必然存在问题。没有人会多换卖不出去的牛奶巧克力的,甚至于有的学生从进入第一院到毕业,都没摸过牛奶巧克力的包装纸。

“罗茜自己吃这些巧克力吗?”W又问道。此时的郑诚终于连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他想了一会儿,道:“没有,训练的时候很少看她吃巧克力,她应该更喜欢吃压缩饼干。”

一旁悬浮着的W的光屏忠实地记录着这间房间里从每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问到这里,W转换了话题:“这些学生毕业之后去了哪里?你还记得吗?”

章栖梅感受到了W对于罗茜在郑诚的这段记忆中存在的疑点的回避。当然,仅仅从郑诚这段回忆的表现来看,郑诚的这段回忆,真伪也很可疑。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郑诚却又头疼得咬紧了下唇。他从床头柜上拿了药吃了,缓了好一阵道:“他们没毕业。”

无需W追问,郑诚就道:“在离他们毕业前还有三个月的时候,他们被临时编入了联盟第三十二师第五团,”郑诚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当时是这个团的参谋。”

“我们被派到了南荒兀秃沙漠区。”郑诚疲惫地向病床的枕头当中沉了下去。这个地名一出来,W和章栖梅都明白过来。

南荒兀秃沙漠区,在核洪暴之前就是有名的无人区。在核洪暴发生之后,气候骤变,南荒兀秃沙漠区和其他地区一样,被大雪覆盖,南荒兀秃沙漠区也因为其地理位置刚好处于E大洲和W大洲的狭长通道之间,因此成为了兵家必争之地。

战争当中,哪里都有成为无人区的潜质。

这一片地区在核洪暴时期经过了联盟集团和反同一场论双方的多次争夺,每次争夺都会发生十分惨烈的战斗。因此,南荒兀秃沙漠区也被称为“嗜血之海”。

即便是被大雪覆盖,人们也没有忘记这片大雪之下是更加令人绝望的沙海。

“他们回来了吗?”W只能这么问,然而郑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垂着头,盯着医院白色的被面:“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和罗茜去给他们扫墓。”

夏天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漫天的大雪也向温度让步,勉强变为倾盆大雨降落在地上。在第一院背后的山坡上,墓碑林立,灰青色的石碑沉默地栖息在雨中。

这块墓地可以算是第一院以及第一院附近的地点中最随性的地方。第一院中的树木总是只有松柏,曾经有学生调侃,为什么第一院中没有鸟蛋可以掏,因为松树和柏树上很少会有鸟类筑巢。

不仅只有松柏,而且修剪得十分整齐,就像是男孩的寸头、女孩不能过耳的短发,在第一院中,永远不会有一根树杈子突兀地从修剪得圆滚滚的松柏丛中伸出来。

然而在此处,却并非如此。

在这块墓地当中,不出现松柏似乎是众人的某种默契。这里葬的大多是还没毕业就已经死在了战场上的年轻人。墓碑沿着山坡向上延伸,在急速地、带着巨大的愤怒击打在大地上的雨里,甚至无法看到头。

每一块墓碑和存放骨灰的墓坑之间,都留了一小块土地,以供为他们立墓的人们种些什么来怀念他们。

于是在这块墓地中,有海棠,有樱花,有芍药,有牡丹,有向日葵,甚至还有一棵苹果树。只不过夏天并不是植物们开花结果的时候。郑诚和罗茜一人撑着一把陆军统一配发的墨绿色的伞,像是墓园中长出的两朵巨大蘑菇,和这些植物一样,仍旧只能以一片军绿色来祭奠这些年轻的灵魂。

郑诚看着罗茜弯下腰去,在西特的墓碑前放了几块牛奶巧克力。罗茜蹲下来,伸手抚摸着碑上的名字:“这是他上次给我的甜点券换的巧克力。西特挺爱吃,真奇怪,我们班上的人只有他爱吃。”

雨声太过聒噪。罗茜是否还说了什么,郑诚没有听清。他第一次觉得下雨真冷,比下雪还冷,寒意无视了衣物,从天地间肆无忌惮地钻进骨头缝里。

“郑诚,你现在可以尝试把你的记忆导入伊甸园了。”W冷淡的声音在郑诚耳边响起。郑诚回过神来,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眼球很疼,像是灼烧一样疼。

郑诚苍白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点开自己的伊甸园,将这段记忆导入了进去。当进度条走到满格的时候,郑诚觉得自己像是又死了一次。他抬头看着W和章栖梅,露出一个纯粹的、感激的笑容来:“辛苦二位,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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