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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圣杯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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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物流公司是在爱丽丝主导下新成立的,主要经营的业务,除了给其他北边的城邦运输用以发电的化石燃料、制造核反应堆的一些原料、北地城的其余特产之外,还会从这块大陆的北部边缘带回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被核辐射污染的海水,以及其中的生物。

运输载具的形状和百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百年前常见的火车样式。唯一能让人感觉到这百年间的变迁的,应该是火车皮上画着的“小心辐射污染”符号。

画着这个符号的车厢中,装载的就是一罐满满当当的海水。北地的海水并不清澈,而是夜一般的墨蓝。海水中似乎隐约包含着某种生物,然而即使外面的人把自己的整个脸都贴在海水箱子上,也看不清这东西的真面目,如果运气好,也只能被突然拍上车厢壁的巨大尾鳍吓一跳。

爱丽丝穿着防护服,站在这个微型水族箱面前。她伸手抚摸着透明的缸壁,喃喃自语:“对不起。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墨蓝色的海水蠕动着,水波缓缓地分开,从中露出一张面色灰败的人脸来。这张脸雌雄莫辨,纤弱而又俊美,耳朵与下颌的交界处张着一排腮孔,一张一合,似乎正在呼吸。他的头发似乎本来是深褐色,但被海水浸泡之下褪了色,反而像是一头辉煌的金发了。

水缸中的人,有一对灰色的瞳仁,这对瞳仁安静地注视着爱丽丝。爱丽丝隔着水缸,伸出手指抚摸着水缸中人的五官:“索菲亚,如果我早来一步,你是不是就不用变成这样了?”

“滴滴”,水缸中的人没有说话,但是爱丽丝身上戴着的仪器响了起来。爱丽丝低头一看,上面是一串摩斯密码。

爱丽丝点击了翻译按钮,仪器上显现出一行字:“爱丽丝,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在辐射之下暴露太久了,这是迟早的事。不过,爱丽丝,你确实应该早点来。院长他一直在等你。”

爱丽丝痛苦地从仪器的屏幕上移开视线。她面前的水缸中,人影已经消失了,水缸又恢复了原来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爱丽丝知道,索菲亚说的是对的。她在水缸旁边又站了一个小时,索菲亚始终不肯出来相见。爱丽丝叹息,走向了专供自己休憩的车厢中,脱下了防护服。装载着海水的车厢大门在爱丽丝身后缓缓合上。

爱丽丝坐在车窗旁,已经有机械仆人为她端上了晚饭。她拿起刀叉,优雅地进食,觉得嘴里的食物味同嚼蜡,思绪不自主地飘向了车窗外的雪原中。

那里,有人生存。

这个认知对于爱丽丝来说并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认知。爱丽丝就出生在北地城外的雪原中。这个认知对于北地城里的人来说,才是足以惊掉人下巴的认知。

北地城里的人很难想象,在城外,常年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超过第三安全标准五倍还多的辐射当中,还有人在苦苦求生。

不过北地城里的人在惊讶之外,一定会露出怜悯又嫌弃的神色。爱丽丝甚至能够想象出这种神情,他们会惊讶地掩着嘴唇惊呼,然后放下手,挤一挤眼睛,露出几分要掉不掉的眼泪来,随即在对话的对象转移注意力的时候,趁此时对城外人翻个白眼。

至少爱丽丝遇到的北地城中的太太小姐、绅士先生,都是这样的。

至于北地城里的普通人,爱丽丝想了想,笑了。在爱丽丝看来,他们能够出生在北地城里,就已经是占尽了先机了。

北地城是联盟政府治下最北端的城邦。其余和北地城一样同在北极圈内的城邦,纬度都没有北地城这么高。因此,离开了联盟政府的辐射保护罩,北地城之外的核辐射浓度高到令人窒息的程度。而没有一个完整的供暖系统,即使在核洪暴之前,离开城市也是十分危险的举动。

然而生命总会找到求生之路。

爱丽丝的眼前似乎开始出现那座小小的、破旧的、被掩盖在风雪之中的孤儿院。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写着它名字的牌匾已经掉进了雪地里,随着一年更比一年厚的积雪压上去,现在已经没办法挖出来了。而且也没有知道名字的必要,这是方圆几百公里内,除了北地城之外的,唯一属于人类的聚居点。

孤儿院里有很多孩子,但是也有很多成年人。他们大多是不被联盟政府接受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比如彼得大叔,他是核洪暴时代的老兵,被激光在左腿膝盖处烧了一个洞。他想要给自己装一个假膝盖(直到彼得四十岁的时候他才知道膝盖不是一个圆球),但是被管控假肢的AI判定为“不重要人物”,划分到了人工管控当中。彼得原以为人工管控会有些人味儿,但是没想到他们确实有“人味儿”,只不过这一点人的味道,要根据贿赂的多少来判断。

彼得没钱,他的抚恤金本来就不多——他在战争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在战场上没有建立什么不世之功,就被烧穿了膝盖送回后方养病了。战争几百年,中途把一大把“影响后勤给养”的人都冬眠了,彼得也在其中。等他再醒来,百年后的人们已经无法再理解“程序员”这个词汇了。

在NI时代,任何人都能编写代码,只需要将自己的指令输入进去,然后辛勤而智慧的AI们就会将自然语言翻译为代码记录在自己的芯片上。

彼得失业了,但他还想给自己装一个假膝盖。于是他听说管理假肢的人类官员想要一条北地的人鱼标本,彼得就跑到这里来了。

彼得走不了了。不过他现在的左腿膝盖是一个铁质的轴承,时常因为润滑油在冰天雪地中冻住,在行走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再比如艾米莉,她是一个生物学家。她原本是跟随一个科考队来这里考察,她要证明自己的观点:随着战争的进行,人类暴露在几百年的核辐射之下,已经有人类演化出了能够适应高辐射环境的基因。

她的队员表示相信,然后就把她抛在了这里。艾米莉的项目是拿不到科研经费的,联盟政府的合法性之一就是,只有生活在联盟政府治下,才能保持人类的基因和外形。

还有小秦安。她的父母都是渔民,她父母的父母也是。她们家世代都在这里打渔。但是没有人征询过他们的同意,这片海域就被纳入了战争之中。他们就像是上了岸的鱼,在战争中被炮火蒸干了身上的水分,烧成了灰烬。

不过更多的人单纯就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核辐射超标而被赶出了城邦。他们无处可去,或者是在冰原上百般挣扎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孤儿院。

孤儿院在爱丽丝出生的时候,有足足三百余人。爱丽丝的印象中,孤儿院的中心是一个钻井设备,每天身边好多叔叔阿姨都会到井下去,然后得到许多黑色的、粘稠的泥巴状的东西,每个人看到这东西,都会放松地笑出来。

这是维持整个孤儿院运转的命脉。孤儿院没有城邦的太阳能发电、风力发电、磁悬浮发电等等的技术,甚至在冰原上,他们也无法利用到处都是的水来发电,只能用人类最原始的发电方式,烧汽油来进行火力发电。

整个孤儿院,每一个成年人都身兼数职,艰难地维护着这个城邦之外的庇护所发展。

没有人有余力去关心看不见摸不着的核辐射问题。孤儿院的人们把这叫做“天命”,这话是一个数学很好的老太太说的。她干干瘦瘦,来到孤儿院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能够孤身一人走到这里。据院长说,他捡到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瘦成了一把骷髅。

院长认为他看着像个人类,于是带回了孤儿院。

赵老太太在孤儿院中挂了三天的吊瓶,终于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喊饿,于是田中护士长给她灌了一碗热的糖盐水,喝得赵老太太捧着肚子倒在床上,骂骂咧咧地问候田中的祖宗,说她虐待病人。

当然田中不是真的在虐待赵老太太。她太长时间没有进食,如果突然吃很多食物,可能会消化不了,而且“每一碗热水在这里都是珍贵的物资”。

赵老太太沉默了。她吃着田中递给她的饭团,向田中道了歉。

田中看着这个很像自己母亲的老人,温声细语地说了句“没关系”。她看着赵老太太左手腕上的伤痕,那是她拔掉伊甸园芯片留下的痕迹。同样的痕迹,田中的手腕上也有一个。

田中坐下来,问赵老太太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赵老太太看着她,问:“闺女,你见过两个年轻人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有一米八,不胖也不瘦,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帅小伙;女的有一米七,是我闺女,脑子好使,也好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见过他们吗?”

田中摇摇头。赵老太太的描述太简略了,她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样貌。但是赵老太太没有就此放弃,在她刚到孤儿院的三个月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来找自己的两个孩子的。

老太太战前是大学里的数学教授,她也被冬眠了。等她醒来,人类在数学方面已经有了更好的老师——芯片,而尖端的计算也全都交给了量子计算机完成。至于数学理论上的突破,赵老太太已经没有在理论上进取的心情,而且她并不认可目前联盟政府内那群尖端理论数学学者的研究。她在冬眠醒来之后,只剩下了唯一一个愿望,找回自己在战争当中失联的两个孩子。

赵老太太设计了一个数学模型,据她计算,自己的孩子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孤儿院。于是她花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走出了城邦,拔掉了伊甸园——一旦城邦公民没有合法理由而离开城邦太远,伊甸园就会在公民脑海中发出尖锐的、一刻不停的爆鸣声。

院长听完赵老太太再一次叙述自己儿女的样貌之后,带着她去了孤儿院外侧的一块平地。

赵老太太首先看到的是一座七八米高的丰碑。雪做的,在这里可以算是永垂不朽。

丰碑的侧面用不同的七八种语言不停地复述着同一句话:“人类无法征服的不是风雪和辐射,而是自己的内心。”

冰雪雕成的底座上,用铁水灌入了底座上雕出的凹槽里,写着这么一句话:“与风雪、辐射斗争的战士,长眠于此。”

就像田中所说,温度,温度在这里,是最宝贵的资源。

把铁融化,需要达到1538摄氏度。

赵老太太颤抖着,蹲在了这座丰碑之前。她伸出手去,抚摸着底座上的这句话。院长担心她承受不住,想要扶她起来。赵老太太拒绝了院长伸过来的手,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丰碑之后林立的墓碑。

孤儿院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连院长也不知道。他的鬓发已经花白,他像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有着自己不得不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白色监狱中坚守的原因。

但是院长知道,当他还不是院长的时候,这片墓地就已经存在了。

赵老太太并没有像院长想的那样崩溃。她是一个母亲,来见孩子的母亲。在见到孩子之前,她不会自己倒下。

院长没有跟着赵老太太进去。对于他来说,这块墓地当中同样承载着太多沉重的回忆。

墓地里面是大多曾经在孤儿院中的人的尸体。也有一些人,他们并不属于这里,但也无法再留在孤儿院。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赵老太太从墓地中出来了。院长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实现自己的目的,赵老太太对院长笑道:“我从来没有算错过,但是他们不在这里。哎呀,他们肯定还活着,只是忘了老娘了。天杀的两个小兔崽子,怎么能这么对老娘呢?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他们回来,我一定好好抽他们一顿!”

院长沉默地看着赵老太太,赵老太太搓着手:“真冷啊。院长,咱回去吧,这儿太冷了。”

之后院长安排赵老太太教孩子们数学,赵老太太欣然答应。她人缘很好,除了对田中还是有些冷淡,孤儿院的人们对这个开朗的老太太都很喜欢,甚至连她有些时候神神叨叨地念叨的“天命”“卦象”都很包容,都当成睡前故事来听。

爱丽丝就记得自己有一次在下课之后找赵老太太留作业(她是数学课代表)的时候,看见赵老太太盯着桌子上的扑克牌念念有词。她凑过去听,其他的都没听懂,只听懂了赵老太太的最后一句话:“都不是长久之象,从人到物,都不是长久之象啊......”

赵老太太从没有算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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