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被引到了主楼大厅左侧的一处席位。

大厅的中央是一个方台，铺着红金线交织的地毡，背后则竖着一面厚重的雕花木屏风，看起来很是华贵。

方台两侧围着的则是一排排坐席，足足能容纳数十人。但此时许多人都兴奋地站起来挤到了台前，坐席空了一半。

台上正是各种商品展示的位置，这会一个异域打扮的商人正牵着一匹宝马站在那里。

宝马身上也披着红色绣金的绒布，额上还饰着宝石。

而叫价已经到了十金。

北辰的位置在方台侧边靠后，还算是僻静，但也能看得清楚。

正想着，小厮放了一壶温酒上来。

“贵客，这是敝店自酿的沙漠酒，可以先暖暖身子。”

北辰感觉脸上烧得发烫，便没有摘面纱，只是摆摆手。

“有没有羹汤？”

“有的，您要素羮还是肉羹？”

“暖身的就好。”

小厮应了一声，就拢手退了下去。

台上的宝马被买走了，四下传出一阵喧闹声。

北辰只觉得嘈杂，心想既然这地方看着还算正经，不如就先住下。先让小金子去弄住店的事，羹汤一会让送房里就好。

这样想着，他就让小金子去办事，自己先喝了点沙漠酒。

这酒不知道是用什么酿的，一点没有辛辣的感觉，倒是有些清甜。两口下去，竟觉得精神清爽了不少。

台前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北辰看到一个鲜艳的身影走上了台，看身板是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束着高高的发辫，戴着一个蓝白相间的面具。

而他却身穿红纱短上衣、系着宽大的草绿色绣金线裤，脚上还蹬着不及脚踝的驼皮履……就像是把风马牛不相及的几样东西全都挂到了身上。

这装扮一出现，众人都沉默了。

即便是在各路文化交汇的大漠，这品味也是独树一帜。

花衣男子对众人的目光不以为意，在台上来回踱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中央。

众人这才看到他怀里抱着一条破布包着的细长玩意，看形状像是剑。

台下逐渐响起了议论声。

“这位兄弟，你卖的是什么？怀里这把剑？”

“这包剑的布又脏又破，里面装的该不会是土里刨出来的东西吧？”

“嗬！若真是古物，也值个大钱了！这大漠市集还真什么都能见到！”

“快！快拆开给我们开开眼！”

……

不管台下怎么起哄，花衣男子一点都没有把破布拆开的意思，只是抱着剑站在那里，不知道想干什么。

半刻钟下来，台下的人渐渐失去了耐性，纷纷喊道：“不卖就下来！占在那里算什么事！”

花衣男子歪着头看了他们一会，突然指指前方坐席旁的钱袋，接着又指指他自己。

议论声逐渐平息，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你卖的不是这破剑……是你自己？！”

花衣男子仍旧不答话，只是抱着剑站在那里。

台下沉默了半晌，突然又笑闹起来。

“真是奇了！这年岁也不是兵荒马乱，竟然还有人要卖自己！”

“你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出去驾个车不行吗，非要把自己当奴隶卖了……噢，看你戴着面具，该不会是哪国逃出来的刑犯吧！”

“不是我说，兄弟，你要是有些姿色也就罢了，说不定有谁家的夫人能瞧上，给你收到房里。可你这脸不见人的，还这幅打扮……”

“是啊，倒是把面具拿下来让大家看看，否则也卖不起价不是！”

花衣男子任凭众人起哄，始终没什么反应。

台下终于有人耐不住了，直接冲上台去，伸手就要掀他的面具。

“砰——”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被花衣男子一脚踹了出去，飞出了几丈远，重重摔在桌案上。

空气安静了几秒，接着便引燃了众怒。众人感觉莫名其妙被戏耍了一番，纷纷一拥而上，叫嚣着朝那花衣男子冲过去。

花衣男子并没有后退的意思，人冲到他面前，他也只是往旁边一踱，轻轻松松就闪避开四面八方的攻击。

自始至终，他抱着剑的手都没有动过，竟然没有一人能触碰到他。

大厅里喧闹起来，这会不仅是人声鼎沸，还有各种桌案、器皿敲击的声音，好不热闹。

混乱间，有人抄起桌上的酒爵，朝着花衣男子的面孔狠狠砸了过去。

眼看着酒爵就要砸到面门，花衣男子一个弯腰后仰，酒爵擦着他的鼻尖飞过，没伤到他半毫。

他脸上的面具却被砸中，跟着酒爵飞了出去。

花衣男子往地上一蹬，借劲来了个后空翻，伸手往空中一捞，正抓住面具。

接着他又往前面的人身上一点，整个人便旋转着腾空而起，径直越过众人头顶，落到了雕花屏风的上方。

他就势在屏风顶上坐下，再望向众人时，面具又好好地戴在了他的脸上。

可就在面具飞起的短暂瞬间，聚集在他周围的人已然看清了他的面孔。

台上陷入了一片死寂，紧接着就像有人下令似的，突然间狂乱起来。

“我出二十金！二十五金也可以！”

“我出三十！”

“这人值这么多钱？”

“那张脸真是上品……不，绝品！献给哪个王后，不，还有好这口的王侯……随便哪个都飞黄腾达了！”

“这……真有这么绝？你可别匡我啊……五十金！”

……

花衣男子抱着剑坐在屏风上，表情被面具遮掩，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想法。

有人看他无动于衷，干脆敞开钱袋，把里面的财宝露了出来。有人更是站到了桌案上，高高举起金灿灿的金子，想要吸引他的目光。

只这短短的时间，众人对他的态度就调转了个儿。后面的人虽然没看到他的面孔，但看到其他人这样，也不由得跟着狂热起来，争先恐后地报着价格。

再后来，他们干脆把手中的钱袋往上抛去。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锦罗绸缎满天飞，空中响着的都是各种金银玉石的声音。

花衣男子只是漠然坐在那里，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许久后，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音量。

“这个够吗？”

这个声音虽然有种不寻常的气度，但仅仅是让空气沉寂了片刻，很快又被喧闹声淹没了。

众人一开始不以为意，直到他们发现花衣男子突然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头寻找。

他们看见后排坐席处站起一个罩着面纱、披着狐裘的少年，正对着空中伸出手。而他的手心里，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白色玉石。

再仔细一看，那竟是枚玉韘，已经有了把玩的痕迹。

虽然韘身似乎有些残缺，但是玉料质地细腻如脂，没有一丝杂质，上面的雕花也十分精美。再加上长期佩戴，玉石浸润了人的灵气，变得温润柔和，明眼人都能看出价格不菲。

说话的人正是北辰。

他喝完酒刚感觉好些，没想到不多久就开始身子发沉，疲惫成倍地侵袭过来，意识也愈发飘渺，这会是强撑着站起来的。

花衣男子朝他看了一会，突然从屏风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北辰面前。

北辰的视线已经开始发白，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他努力稳住声线，把手中的玉韘托在空中。

“你要是觉得够价，就收下。”

花衣男子却没再看玉韘，只是伸出手来，想要掀开北辰的面纱。

北辰一惊，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面纱擦着花衣男子的指尖滑过，他愣了愣，收回手去，低头看向那枚玉韘。

片刻后，他拿起北辰手中的玉韘，套在了自己的拇指上。

北辰松了口气。

“哎，成交了！散了散了！”

“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贵公子……早知道多带些钱财来了！谁知道还能遇上这样的事！”

“能见识一番，也算是开开眼，不亏！”

……

喧闹声中，北辰终于听到了小金子的声音。

“公子，办好了……这人是谁，你怎么戴着公子的……”

“公子，公子！”

北辰身体一软，整个人昏了过去。

***

北辰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玉枕上，盖着厚厚的羽被，额上敷着浸湿的面巾。

再一偏头，就看到小金子守在榻旁哭丧着脸，看见他醒了，一下子欣喜起来。

“公子！”

没等北辰开口，小金子就哭出声来。

“我还以为公子……不行了……都怪这个破地方，净是些怪人，没安好心！”

北辰一头雾水，突然看到小金子身后有一个红红绿绿的身影，这会正在往榻边靠近。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还买了个侍卫。

见那人过来，小金子一下紧张起来，慌忙张手护在榻前。

“你，你别过来！”

花衣男子无视了小金子的表现，轻轻把他往旁边一推，就靠近北辰这来。

“……”

北辰还想说话，不料那人竟然伸手抬起了北辰的下巴，左右晃着他的头看了一会。

接着他又去掀北辰的眼皮，还用拇指按住他的嘴唇，逼着他张开嘴来。

北辰心想不妙，这人果然来历不明，不知道有什么居心。当时自己只看到他身手不错，现在又急需护卫，这才一时冲动把他要了。

可仔细想想，自己和小金子只有两个人。要是那人起了歹念，在这没有法度的大漠，他们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自己该不是烧糊涂了，引狼入室了？

所幸那人只是这样前后左右查看了一番，接着就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走到另一侧的榻上躺下了。

小金子这时才骂骂咧咧地从地上起来，用力抹着脸上的泪痕。

“小金子，发生什么事了？”

北辰问道。

“公子，你都不知道，那个人趁你虚弱抢了玉韘不说，还强行跟着进了屋，然后就赖着不走了！”

“我根本打不过他，眼看着公子被他折腾……呜呜，我就该和他拼了命才好……”

北辰看着小金子俨然还是孩童的面孔，无奈地叹了口气。

“玉韘是我给他的。”

“仔细说说，他都做了什么。”

“公子你怎么……”

小金子瞪大了眼睛。

“哎，刚才公子突然晕倒了，正倒在那人身上。他不由分说就把公子的面纱掀了，用那脏手在公子脸上比划……”

“再之后，他就抱着公子到了房里，放在榻上就出去了。”

“过了一阵子，他又自己进来了，还端着不知道什么黑漆漆的东西，就要给公子灌进去。”

“我当然拼命阻拦，可是一下就被他提溜着扔出去了……等我回来，他已经给公子灌完，然后自顾自在一边躺下了！”

小金子说着又要哭出声来。

“这都是什么事啊！”

北辰明白了大半，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他还通医术，倒是更好。”

那个人虽然行径奇怪了些，丝毫不讲礼数，但好在并不是坏人，今后只要慢慢教化，总归是能教会的。

“我感觉好多了，只是还有些累，睡一觉就好了。”北辰说道。

“今后他就是我的护卫，你也琢磨琢磨，怎么和他相处。”

小金子脸色变了几变。

北辰只感到一阵疲乏袭来，没再开口，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突然醒了。

这间旅店虽然看起来过得去，可到底是建在沙漠中的，他们现在睡着的充其量也不过是间宽敞些的沙屋。

现在不知道是几时，外面早已陷入一片死寂，只听见寒风不断怒号着。

屋里升了炉火，倒是不太冷。

北辰出了身大汗，一下子感觉神清气爽起来。

他看到小金子在榻旁熟睡过去了，自己平躺了一会，发现现在困意全无，便干脆披了薄裘，下榻走出去。

沙屋的窗比寻常房屋的窗小些，只有半臂宽。月光惨淡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方格，倒有些牢笼的意思。

北辰愣愣地看了一会，就打算回去继续歇息，突然瞥见旁边的一团影子。

是那个花衣男子。

这会他已经裹了被子睡下了，只露出束着发辫的脑袋，面具还严严实实地戴在脸上。

北辰心里突然一阵好奇，便悄然走了过去。

他和那些人打斗的时候，北辰的视线被层层人群阻挡，并没有看见面具飞起来的一瞬。

只是他矫健的身手给北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觉得是护卫的不二人选。只是冷静下来之后，再看到这幅面具，就不免猜测起来。

莫非他遮掩的是什么不堪？又或许是刺字？

北辰还没打定主意，脚步却已经走到他旁边蹲了下来。

又犹豫了一阵后，北辰终于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个面具。

“……！！！”

北辰赶紧捂住嘴，以防自己发出惊呼。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

月光正洒在那人的脸上，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银色，在脸颊投下好看的阴影。

他的骨骼走向十分罕见，像是溪流从雪域的高峰蜿蜒而下，流畅中透着凌厉，又带着一种冰凉的疏离感。

而眉眼的颜色是那么浓烈，给这张面孔增添了一丝野性，微微上扬的眼尾却又带来一丝媚态，把这野性柔化了。

月光下，他就像一尊沉睡的神祇。

北辰举着面具，浑然不知自己盯着那张脸看了多久。

毫无征兆地，那双眼睛睁开了，琥珀色的瞳望向了他。

北辰更觉得惊为天人，不由得又愣了一愣。

反应过来后，他才猛然惊慌起来。

“不，我不是……”

他手中还拿着面具，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只能看向别处，急慌慌想要站起来逃走。

就在这时，那人伸手抓住了北辰的手腕。

下一秒，他陡然发力，把北辰往前拽过去。

北辰只感觉自己面前一黑，撞进了一团柔软里。

——他被拉进被子，整个人包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