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不多久就各自睡下了。

到了半夜，北辰却突然感到一阵炎热，好像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沁出了汗。

再看周围人，似乎也都是同样的景象。

“怪了，怎么这样热啊！”

高大哥擦着汗说道。

几个人睡眼惺忪，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困倦着还想再睡下。

但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了事。

空气不仅越来越热，还越来越亮，屋里屋外的景象被照得一清二楚，夜幕中的大漠也变成了金黄色。

“外面起火了！！！”

几个人顾不得许多，裹上各自的袍裘就往外冲。门外驼铃声响成一片，骆驼也都惊慌失措，却被绳索束缚得无法奔走。

再看眼前，大漠和天空的交际线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足足有几尺高，就盘踞在离他们几十米的沙山脊上，蔓延数里。

一时间，天地都被这火光映红了。

今夜正是中秋夜，月大如盘。这会明月低垂在空中，悬在那火线上方，一眼看过去，天地仿佛巨大的熔炉，而月亮正是炉中之物。

这奇诡的画面震撼了众人。他们站在沙屋门外，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声惊叫打破了众人的思绪。

小金子指着月亮上方，那里正显现出异象。

夜空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黑色，火光的映照被截断了。月亮夹在黑色的天和金色的地之间，竟像是要生生被切成两半。

仔细一看，月亮上方的黑色不是天空，而是从四面八方的飞来许多黑色的小点。它们不断地汇聚在一起，就这样造成了一片低悬的黑天。

几个人看着眼前的景象，却并没有挪动半步。

这样的奇景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慑力，让他们无法移开眼睛，只能怔怔地望着那里。

就在这时，沙脊上又出现了异象，这一回，却更是让他们惊讶不已。

空中的黑云旋转了起来，形成了不断扩大的漩涡。沙脊上的火焰则竖直向上生发，却在半空被那漩涡阻挡，能量似乎全被吞噬了。

一来一回，天地都被搅入了风云变幻中。而月亮始终悬在黑云和火焰之中安然不动，像是瓶中的一颗明珠。

“这是阵法？”

北辰喃喃道。

几个脚夫一惊。

“阵法？怕不是传说中的焉暮秘术？”

杨大哥说道。

“焉暮秘术中最高规格的便是以天地为阵，若真是焉暮的阵法，恐怕是要出大事！”

北辰皱了皱眉头。

“可焉暮国早就灭……”

话还没说完，北辰突然感到头顶传来异声。他本能地低头闪避开，只感觉什么东西掠过空中，擦着他的发髻划过。

他定睛一看，竟一只巨大的黑鸟，不知从哪里飞来，正朝着阵中的黑云疾飞去。

黑鸟没入漩涡之中，很快就无法分辨。众人这才发现那黑压压的“云”竟然是由无数的黑鸟聚成的。

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绕着月下旋转飞行，形成了这幅震撼的奇景。

火焰更旺了些，空气变得更加灼热。随着黑鸟越聚越多，鸟鸣也和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了诡谲的乐声。

正在众人惊奇之极，四周突然响起了鼓点和音乐，把他们围在中间。

几个人不由得回头寻找乐声来处，却发现身后空旷无垠，什么都没有。

可这些金石之声，分明就在眼前……就在他们耳边。

“亡灵……是亡灵奏乐！”

一个脚夫惊呼道。

“我想起来了，焉暮预言上的重生之日……就是今夜啊！”

几个脚夫倒吸一口冷气，顾不上许多，就要转身去牵骆驼。

可没想到原先惊慌失措的骆驼，这会却像被下了什么咒似的，惊惧得定在原地不叫也不动，任凭怎么牵拉鞭打都不肯走。

“不行了……南宫小兄弟，眼下情况危急，先不管这些货物行囊了，逃命要紧！”

高大哥扔下缰绳喊道。

“快，往反方向……啊！”

一只黑鸟疾掠而来，险些扑到高大哥脸上。他伸手阻挡了一下，再放开手，就发现天地间已经满是黑鸟，黑压压地成片袭来，逼得他们无法前行。

与此同时，乐声也更响了，仿佛奏乐者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钟乐声中，慢慢又响起了人声和歌，先是吟唱般的飘渺细语，很快就随着鼓点增强，变成了气势压人的怒吼，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誓要把所见之人都撕扯成碎片。

一行人被逼得连连后退，离火却是越来越近了。

“快回屋里……咦？小镇呢？！”

一时间，风沙骤起，在他们周围形成了旋转的沙墙。

骆驼、沙屋、小镇，全都被沙墙遮蔽，他们既看不清虚实，也冲不破沙墙，只能被逼着再往燃烧的沙脊上退。

北辰一边抬手挡着风沙，一边想起方才占卜时被吹乱的枯枝，还有那“西方不利”的预示……

除了回去，其余都非吉兆，而尧国的方向正是北面，莫非这真的是上天在警示他么？

随着朝阵中靠近，风沙竟然平静许多。

几个人纷纷放下遮挡的衣袖，向沙脊上投去目光。

现在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沙山脚下，离火线不过数十米。黑云在头顶旋转着，似乎最终也会把他们一起吞噬。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沙山上有人。

那人长裙广袖，衣袂飘飘，手持一柄长剑，正在阵法的中心翩翩起舞。身影不偏不倚，正交叠在明月之中，仿佛居住在月宫的神明。

“凤凰？那一定是凤凰！”

旁边的脚夫说道。

北辰吃惊地转过脸去。

“焉暮的巫师都是王室之中最聪慧之人，能通鬼神，呼风唤雨。”

“而凤凰就是巫师中万里挑一的人，有烧不死的凤凰骨！凤凰火中献祭，焚去凤凰骨，从此乾坤扭转，凤凰也就脱胎换骨，成了凡人！”

北辰目光一动。

“这些传言，大哥们都是哪里听来的？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当年天下倍受巫术之苦，灭了焉暮之后，各国都不许再提这些事情。不要说暗中行巫的，敢言及的，都要受拔舌之刑。”

“小兄弟不知道，也是自然。”

高大哥说道。

“可这大漠是焉暮故地，无人管辖，关于焉暮秘术的传言始终兴盛。”

“在那些商贾集散的小镇，更是有人堂而皇之地兜售号称‘千里之外暗中杀敌’的秘术典籍。”

北辰听得瞠目结舌。

荆国确实忌讳谈及巫术，但北辰只当那是危言耸听，祸乱民心的缘故。

他年少时因为偶然学到了些占卜之术，可当时的老师也告诉他，占卜只断吉凶祸福，只有人才能改变现实，让他不可倚赖占卜结果，事在人为。

因此，北辰只当“巫术”的说法是子虚乌有。

可眼前的这番景象……

难道在这荒凉之地，真有不为人知的秘术么？

沙墙又靠近了，逼得他们往上走。

空气热得他们面色通红，汗流不止，却并没有达到炙烤的程度。

仔细一看，北辰才发现火焰虽然在蹿高，但范围却是在慢慢缩小。原本蜿蜒在沙脊上的火线变成了火圈，一点点向中心的巫师靠近。

现在他们离阵中也不过十几米，巫师的形象也在他们眼中清晰起来。

北辰呼吸一滞。

这副装束……竟是巫师么？

只见火中是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及腰的长发一半挽成了高耸的发髻，装点着满满的金钗玉石；另一半则编成了数条柳枝一样的发辫，随着她的舞姿四散飞扬。

她半露肩膀，面上和手臂都缠着红纱，手足和腰间则挂满了金色的铃铛。每动一下，这些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在引领那些没有来由的乐声。

剑在她手中行云流水，仿佛没有重量的一缕烟，给她的华贵又罩上一层神秘。她剑指前方，火就从中劈开。她再剑指苍天，黑鸟就朝剑尖聚集。

显然，这些阵法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沙墙再一次收缩，他们不得不又往上攀去，这下只离阵中不到十米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最终都会被大火吞噬，成为这阵法的一部分。

“中秋月圆，火中献祭……错不了，这就是传闻中焉暮的顶级秘术——凤凰祭天！”

高大哥喊道。

“当年焉暮和天下大战，王族虽然最终被屠尽，但有传闻说原本留待示众的尸首，第二天竟然全都不翼而飞。”

“想必焉暮王族并未死绝，而是带着仇恨暗中窥伺啊！”

几个脚夫一下子陷入了慌乱。

没有人再说话，又或者，他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在凤凰的指挥下，黑鸟突然汇聚成一股直冲云天，接着又俯冲而下，全部落到了大火里。火焰瞬间被激起十几米高，噼里啪啦的响声把一切声音都吞没了。下一秒，大火遮蔽了他们的视线，把所有人都分隔开了。

北辰回过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身影，四周都是比人高的大火。

他喊着小金子的名字，声音却全数被火光吞没了。

火墙遮蔽了北辰的视线，映红了头顶的天空。他只能看到无尽的光亮，亮得让他失明，眼中只剩下朦胧的白色，再也没有其它。

他喘着气，无助地停了下来，等待无可逃离的命运。

忽地，耳中传来一阵清丽的撞击响，仿佛敲开了大火的蒙蔽。

北辰突然听到了嘈杂之外的声音，模糊的视野也陡然清晰起来。

下一秒，他感到一阵凉风拂过，抬起头，就看到一片红云飘然从空中落下，落到了他的眼前。

“啊……”

北辰看到了一双眼睛，是画着浓墨重彩的凤眼，眸子中映着跳动的火光，正在定定地望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双眼睛望了他很久。那双眸子中似乎有无尽的哀叹，无尽的找寻，又有无尽的欣喜。

他们对望着，只此一瞬，却像是早已相望了十年。

大概是眼前的人美得摄人心魄，北辰不由得晃了神，长久地凝望着他，无法再思考。

而就在这时，凤凰朱唇微启，接着便像是拼尽全力地对他喊了出来。

“不要……”

北辰沉浸在恍惚中，呆呆地往前一步，探出手去想要触碰凤凰。

可就在这时，那眸子突然一闪，话语化作无声，而绝美的面容也像烟灰般消逝。

仅仅片刻，扑面而来的火光就吞噬了北辰的身体，只在他眼中留下一片明亮的虚无。

热……不，并没有被烈火焚身的感觉。

甚至，他现在还觉得有些发冷。

白色终于慢慢退去，眼前，黑色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

北辰发现自己正站在沙山顶端。凛冽的寒风吹过他的脸，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清醒过来，回身看去，发现其余几个人站在不远处，同样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四下张望着。

而那所谓的秘术、阵法，则全无痕迹。

北辰有些恍惚。

方才凤凰好像和他说了一句话，是什么……不要……

不要称帝？

北辰觉得蹊跷，又不甘心地在沙地上搜寻了一阵。

然而不要说火光、巫女，连一片黑鸟的羽毛都没有见到。

大漠空旷如也，放眼望去全是连绵不绝的沙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小金子急急地跑了过来。

北辰摆了摆手。

祭祀成了么？乾坤扭转了么？不，眼前一切如故，那高悬的明月分明在说这一切都是幻觉。

大概也只是……幻觉吧。

北辰定了定神，打算和小金子一同下山。

转身前，他却发现面前的沙土中半埋着什么东西。

他弯腰拾起来，才发现那是块龟甲，想来是刚才奔跑的时候从腰间的囊袋中掉出来的。

他吹去上面的灰土，打算收回囊中，突然手一顿。

龟甲上布满了裂痕，仿佛已经被烈焰灼烧过。

而裂痕传递出的兆象是——

“贵人相助……大吉。”